,曾有人假借齐云天的皮囊诱他落入了一处小界,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假象,却还是跟上去想要确定齐云天的安危。
那是一处牵动七情六欲的小界,连修为都被居高临下地压制。一开始什么都俱是荒芜晦暗的,渐渐地才下起雨来。他循着这场雨一路往前,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待他极是客气的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一身青衣略显寡淡,长发半散半束,回头与他对望时笑意宁静而安然,然后在他的掌心画出莲花的图案。
小界之中尽是穷凶极恶之物,却尽数败落在北冥真水下,他甚至清楚地记起那是一只大妖九婴,每一颗头颅都巨大狰狞。齐云天横笛而吹,令千涛万浪都俯首称臣,然而后继乏力之下终究有所疏忽。于是他携着剑光迎上,一气十六剑尽数劈下,生生斩落那颗趁乱而起的头颅。他们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对视,忽然间心明如洗。
他抱着力竭昏迷的齐云天走过千千万万纷扰的假象,像是长途跋涉,又像是原地踱步。苍白的月色照亮怀里那张斯文安静的脸,这个人睡着时,眼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影。他在水边安歇,齐云天醒来后与他专注地商讨此间异像,最后,他听得自己的声音郑重响起,他说——
“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于是什么都安静了,心也安静了。这个地方只有他们,而他们只有彼此。
还有那截束发的布带……是他从衣袖上撕下了一段,供那个人随手绑住在斗法中披散的长发。
还有,还有那铺满梨花的青石小路……外间是凛冽的风雪咄咄逼来,面前是齐云天的身影青衣楚楚。可他清楚地明白那是假象,真正的齐云天还在水中布法,把生死安危托付于他,没有什么能阻碍他的脚步。
青影化作飞花四散,有人在风中轻声嘲笑:“好决心,好气魄。小郎君只道一己之力便可求长生大道,破世间万法,却忘了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你今日自斩因缘,他日必有恶果来报,还盼郎君那时可别悔不当初!”
他还想起那个声音了,声音的主人既是将他们关在此地的孩子,也是高台上那个嫁衣染血的女人。
他睡着了,又像是入梦了,梦里仿佛齐云天抱住了他,说着不会让他死去的话。
然后呢?然后他在浑浑噩噩间被一片水蛊惑了,那样亲密到想融为一体的冲动,教人恨不得竭尽全力地去拥抱。
于是他也真的抱住了,还尝到了拆吞入腹时的血。侧颈的皮肉那样柔软薄弱,一口咬下,便是深刻的齿印。
多年之后,张衍终于再次看清了那张初次亲吻过的脸,第一次心动过的人。他置身于记忆的浪潮里,看着往事水落石出。
原来没有那么多的雨恨云愁,一切的因缘际会其实早已写定。
并不因为“张衍”这个名字,也不因为缺乏来日的棋子,只是为了那个瞬间,一个修为远不及自己的年轻人鲁莽又张狂地上前,伸手拉他走出了孤身一人的血色。
可自己却忘记了……怎么可以忘记了!
记忆清晰的同时疼痛也在复苏,身体像是肢解过后又被强行拼接,关节僵硬到陌生。张衍听着那滂沱的雨声忽然挣扎着坐起,破开重重禁制,跌跌撞撞奔向殿外。
久远的记忆逐渐归位,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又重新在识海里张牙舞爪……熟悉的青衣满是血污,苍白的脸上了无生气,黑暗埋葬了他们,然后大火点燃鲜血,烧出翻天覆地的暴怒。
渡真殿从来没有这样空旷而宽阔过,偏偏每跑一步都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网勒着手脚与咽喉。力道身躯坚不可摧,但疼痛仍在,可张衍却对此无知无觉,只大袖挥开一切阻碍自己的符文玄光,想要离开这片昏沉压抑的殿宇。
他必须得找到齐云天……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溟沧的?他记得自己亲眼看见齐云天的尸身被周雍丢入黑暗,可识海里分明还残留着那个人沉静的话语,那个人匍匐在血泊中,却不顾一切地向他伸出手来。
又一重禁制罗网般铺盖而落,张衍径直撑开法相,正面撼上,将其撞得粉碎。他踏过高高的门槛,忽然迎面撞上一人,殿外大雨下得天地相连,龙渊大泽的浪潮声与滚滚雷声混做一处。
“孟真人!”张衍一眼认出来人,甚至顾不得礼数与客套,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臂,“大师兄呢?”
正德洞天的主人怔怔地看着他,并未指出他的失礼:“你醒了。”
“大师兄呢?他可一并回来了?”张衍急于求证。
“……云天么?”孟真人略一失神,随即转头看向那苍青色的雨幕,声音似有些飘忽,“他回来了……他在,小寒界……”
张衍一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那门中供作闭关死参或囚困重罪弟子的苦寒之地:“小寒界?大师兄他出了何事?”
孟真人的神情让他被某种偌大的不安击中了,他松开手,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你……于九洲同道面前展露魔相,引来天地剧变,玉霄与魔宗六派以此攻讦你乃祸世劫数,逼迫溟沧将你交出……”孟真人没有看他,只哑声开口,话语近乎麻木,“云天为保山门,为保你……自行领下此罪,说是自己嫉贤妒能,以魔藏秘法戕害于你,然后签下先天一气符,受罚禁锁修为囚于小寒界千年……”
张衍不待他说完,径直奔入大雨之中,向着小寒界遁去。
雨真是前所未有的大,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天地间好像都只剩下他一人。他勉强辨认着别离峰的方向,荡开那些碍事的雨水杀去。浑身如有火烧,紧握在手的那枚青玉法印却格外冰凉。
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剑光铺天盖地斩落,别离峰上的界碑连同着黑沉石门轰然粉碎。大雨与冰雪不过一界之隔,刹那间狂风席卷,满目浑浊。
张衍毅然决然闯入这片苍白的地界,直奔最深处的囚地,一路上法力摧山崩岳,所到之处俱是冰裂雪崩。
小寒界极北之地,便是此间九幽寒风的源头,拘押门中重罪之徒的大阵。四方法坛连同大小数千根法柱楔入阵角,法力循环往复,生出至阴至寒的煞气笼罩住当中那座料峭高崖,肃杀而阴森。
“大师兄!”张衍仗着剑光撕开煞气的阻隔,在孤高的悬崖上落定。
他的声音一直传出到极远处,震得每一片风雪都在作响。
可是无人应答,这里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张衍低头看了眼掌中属于上极殿副殿主的法印,也不曾得到半点与之呼应的气机。齐云天根本不在这里。
啊,是了……昔年秦掌门便假借囚禁之名保全了牧守山,如今自然也不会当真让齐云天受困在此地煎熬。是他莽撞了,还是先上浮游天宫问个明白为好。齐云天毕竟是溟沧的下一任执掌,掌门真人又岂会允许他做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情?
张衍这样告诉自己。
他就要急不可耐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