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先恐后地曳过,又赶忙着去拥簇那些庄重冷肃的砖石,将这座威严了万载的天宫衬得坚不可摧,高不可攀。
从长阶的尽头极目远望,天地间的一切都小了,整个龙渊大泽仿佛也能尽收眼底。潮水来了又去,观瞻的人也来了又去,但总归是同一片浑俗和光,再过千载万载,都没有什么不同。
金钟声急响,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海天之间。
雨却还在隐忍,迟迟不肯落下。
远处的山高高的,顶着半残的月亮,脚下的河静静的,映着朦胧的人影,可心里始终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张衍走过润而无声的河流,每一步的涟漪都溅起殷红的花瓣。当他俯下身去捞起一捧,花瓣却又重新化作流水从他指缝间溜走了。于是手中也是空空的。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等着乍分又合的水面重新映出自己的影子,却只看到了一团漆黑中缠着殷红的火。那火仿佛是从他的脚下燃烧到了水里,他向前,火焰也跟着他步步向前,于是身后的花瓣越积越多,在水面上浮了一层红。
是了,他是来找东西的。他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必须得找回来。
沿着河水往前,就能找到。
于是一颗心随之雀跃了起来,水中的火也在摇曳中烧得更旺。
露出水面的礁石被烧出通红的颜色,突兀丛生的枝桠稍微靠近也都纷纷燃做火树银花,四面一时间热闹极了,可他并不喜欢这种无声的喧嚣。他找不到自己丢失的珍宝,他究竟把它丢到哪里去了呢?
话说回来,他视若珍宝的,又是什么?
他忽然被自己问住了,不觉停下脚步,冥思苦想。他跋涉千里,究竟在找什么呢?
一只羽毛光鲜的黄雀始终跟着他,扑棱着翅膀四下徘徊,俨然是跃跃欲试的模样,恨不得随时飞上来啄他一口。张衍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个小小的烦恼,可是又无法将其忽略,于是伸手想要擒住这个扰人的小家伙。
黄雀惊慌失措地飞走了,张衍这时才注意到,黄雀的口中衔着一朵寡淡的梨花。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被一刀切过,猝不及防疼得人眼前一黑。张衍死死按住额头,随即惊觉过来,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水花高高地溅起,乱红纷飞如雨。
追上去,当然要追上去,那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
视线忽然凌乱潦倒了起来,他像是踩在水里,又像是奔跑在火中,天与地俱是黑的,他找不到那只需要紧紧牵住的手。他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一个眉目稚嫩的男孩在轻叹,一会儿又像是看见了一颗白发金瞳的头颅在嘲笑……还有数不清的声音在跌宕起伏,惊叫怒骂兼而有之。
对,他想起来了,他失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东西,他要找到的是一个自己绝不能放手的人。
张衍冲出熊熊烈火,那一刻万籁俱寂,眼前只剩下一抹苍青。
那个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又像是笼罩在云遮雾障里,暧昧的轮廓似曾相识。
他忽然安定下来,再无焦躁与烦恼,只想牵着这个人的手离开。这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也真的牵起了那只从袖袍间垂落的手,想要将这个人从朦胧的雾气拉入自己的怀抱,可他带出的却是一具披着青色法袍的骷髅,累累白骨像是被夺去生命的人偶。他奋力追赶,最后拥抱到的只有死亡。
他被不知名的傀儡欺骗了。
张衍松开手,骷髅却不曾倒下,反而用漆黑空洞的眼眶望着他,抬手掏向他的胸膛。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白骨的指爪轻而易举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口处空无一物,徒剩下巨大的窟窿。
骷髅的上下颚脱臼似地开阖着,吐露出浑浊的嗓音:“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无名的怒火忽然有了实质,浩浩荡荡烧开一片。大火时而血红时而漆黑,他恨不得将这具冒充的傀儡埋葬在火海里。
不是你,不是你……
张衍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发疯似地咆哮,那声音时而在烈火中,时而在脑海里。眼前色彩在不断斑斓变幻,恍惚间有人自血泊中挣扎爬起,向他伸出手来——
额间忽然传来一点冰凉的触碰,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吻。浑浑噩噩的思绪陡然被清空,一切纷扰喧嚣偃旗息鼓。
他有些失神地抚上额心,素白的梨花无声落于指尖,又如霜雪般化去。
脚下的河流忽然奔腾而起,以他为中心肆意搅荡,他被幽深的黑暗淹没,又在下一刻迎来天光乍破。
尘封已久的大门匾额高悬,“镜花水月”四个大字妖冶到惊心动魄。朱门向两侧分开的那一刻,巨大的镜面照出大千世界,伏身在宝镜上的女人红裙黑发,像是不老的壁画,于万种风情间抱朴守拙。
“你来了。”
女人轻声开口,口吻如重逢。
只是一个闭眼的瞬间,背后传来大门合拢的声音,再睁眼,眼前已是一条曲折老旧的回廊。张衍茫然地顺着这条回廊向前走去,廊外雨声淅沥,风中送来梨花清浅的香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条青石小路,小路的尽头又是梨花满树。
有人青衣楚楚,丝带束发,立于这片纷扬雪白之间,像是已等候了许久许久。
张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重复一个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的梦境,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到过这里,走过这条回廊,闻过这片花香,却没有一次认出过这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他一次次地走近,这个人一次次地消散,他们永远在拥抱到彼此之前失之交臂。
然后重蹈覆辙。
张衍屏着呼吸,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此间光阴凝定,多少岁月无声。
他忐忑于这场梦境的结束,不愿上前,可是他却无法不走向那个人。
那个人回身与他对视,目光明澈,笑意安然,似乎带着某种温存的期许,又不曾有丝毫不耐。
“我见过你……”张衍终于开口,“我记得你。”
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让我想起来,让我想起来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微微笑着,向他伸了出手:“那就……记起来吧。”
张衍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指,于是那个清瘦的身影乍然间散作纷乱的梨花扑入他的怀抱,填补那空洞的胸膛。
他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自己将再无法涉足这片“过去”的梦境,因为某种名为“记忆”的东西正在归来。
六百三十四
意识猛然倒灌回身体,张衍自睡梦中睁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漫天的雨声。
他躺倒在冷硬的法榻上,法袍之下尽是冷汗,渡真殿高悬的横椽一道并着一道,藏在暗处的阴影里,仿佛蒙着经年累月的灰。
某种稀薄的玄光雾一般地弥散着,什么也照不亮,唯独落在身上的感觉微凉。
张衍怔怔地望着那些古老的雕纹,回想着刚才做过的梦。有什么东西践踏着记忆,狂奔过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
他想起来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又那么分明,历久弥新。
在海眼魔穴修行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