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派斗剑后的苟延残喘还不够,那么数百年过去后的今日,也应该明白过来了——心头那些无用的负累早该舍弃,残存的柔软也毫无意义,命运那样残忍,又岂是尝试着去拥抱就能温暖得了的?
然后,他在这片荒芜中看见了自己。
他看见了衣冠楚楚,神容平淡的自己,对视的一瞬间,他的狼狈,他的黯然被对照得一览无遗。他有些恍惚地顿住脚步,四面八方俱是漆黑,面前那个青色的身影却光鲜明朗。那是什么时候的自己?他几乎回忆不起来了。
“已经决定了吗?”他听见那个自己这样开口,微笑间话语凛然微凉。
于是他也抬起头,注视着那张笑意端然的脸:“是啊。”
对面的“齐云天”缓缓笑了起来,他们同时向着对方伸出手去,如同镜像一般指尖交触:“那就走吧。”
齐云天上前一步,与自己相拥。下一刻,轰然的雷声与瓢泼的雨声一同而至,他在大雨中猛地睁开眼,山林间唯有他孤身一人而已。没有人拥抱他,是他自己抱住了自己。
微光化定大名洞天。
沅芷亭内,眉目枯瘦的老人披着鸦青的道袍,徐徐地剔去手中那截竹枝上枯黄的老叶。亭外是恰到好处的月色,流光皎洁,没有惊雷与暴雨,只余一片静谧。
颜真人借着苍白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手中那截修剪好的竹枝,转而将它插入面前的白瓷宝瓶里。他的衣袍上竹纹繁密,面前的瓶身一样描画着竹影,如果他愿意,甚至随时可以放出法相,撑开一片竹海碧涛。
“祖师。”忽有童子匆匆忙忙地自云桥的另一头赶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啧了一声,眉头微皱:“何事喧哗?”
童子不敢大意,连忙正色回禀:“启禀祖师,玄水真宫的齐真人求见。”
颜真人手中动作忽地一顿,直到这时才留心到洞天外那股气机的波澜:“哦?”他沉吟片刻,最后嗤笑道,“那真是稀客,还不快请进来。”
童子领命退下,颜真人抬袖一拂,收了那盛着青竹的宝瓶。有风乍起,吹得玉帘下的细穗沙沙作响。
不多时,四周的水汽起了变化,他抬起头,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缓步走过云桥。
颜真人微微眯起眼,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风中嗅到了血气。那不是错觉——那个青衣楚楚的年轻人走入亭中,却并未行礼,他只是平静而端然地在他面前坐下,却像是将染血的刀架在了他的颈边。
“你果然来了。”颜真人却并不介意他的失礼,只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磔磔一笑,“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哦?”齐云天眉尖微动,抬眼与他对视。
颜真人却仿佛极是满意他这样冷定而锐利的目光,笑意更深,倾身向前,沙哑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振奋:“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什么吗?就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他看着青年苍白的脸,低低地冷笑起来,“从涌浪湖一别后,我就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齐云天听着那些侮辱的字眼,神色不变,只还以不痛不痒的微笑:“是么?”
“当然。”颜真人重新坐直,唇角笑意意味深长,“你输了。其实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我输了吗?”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你难道没有输吗?”颜真人似乎很乐意欣赏这种垂死挣扎的姿态,“脚步虚浮,气机不成章法,当是心绪大乱的缘故。谁能让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嗯?也只有那张衍罢了。你的师祖利用你,你的老师抛弃你,现在你心爱的人也离开了你,这样的你,不是丧家之犬,又是什么?”
齐云天安静地待他说完后才道:“颜师叔的话真是教人云里雾里,何不说得明白一些?”
颜真人抚过衣袖上的竹纹,笑容亲切而衔着绝妙的讽刺:“当然可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哪怕输了,也总要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哪怕这是……白费功夫。”
“愿闻其详。”齐云天搭在膝头的手无比平静,目光也同样分毫不动。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颜真人眼中的神采远比他激烈,比起得意,他显然更想倾吐某种被岁月压抑的怨毒,“啊,是了,那就从你十六派斗剑后,活着回到溟沧开始说起吧。真是一个久远的开头对不对?这个世间许多事就是这样,种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果。
“你当年孤身赴十六派斗剑,人人都道你会身死人手,不曾想你不仅没有死,还与那清辰子战成平手,得了一半钧阳气,好不风光。若放任这样的你回到溟沧,同辈弟子又如何还有出头之日?那凶人破门而出后,世家第一个容不得的就是你,我与朱至星也一样不想看见你回来。可惜,你实在了得,竟然还是熬了过来,掌门老师甚至还许以你下任掌门之位……我早就说过,你这种人,与豺狼无异,若放任你将来得势,我等岂能高枕无忧?但是你太狡猾,也把自己全部的弱点藏得太好,太深,实在教人无从下手。
“世家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然而他们已经失去了能除掉你的最好的机会。于是他们只有百般试探,小心筹谋,与你博弈斡旋,当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争这一寸一厘的胜负得失根本没有意义。我也知道,你的目标绝对不仅仅是世家,你是个滴水不漏的人,要报复,自然也会算上我这一份。但我并不怕你,我承认你很厉害,但我坚信人总有软肋,在我找到你的软肋之前,在你有资格正面同洞天真人叫板之前,我只需要稳坐钓鱼台就足够了。
“当然,这些过程中,我少不了收服一些好用的棋子,比如说你的师弟任名遥。你实在太器重张衍了,以至于让那个孩子意识到继续留在正德洞天,自己只怕永无出头之日。于是我不过好言两句,再许以一些机缘,便得了他死心塌地地追随,还得以靠着他,监视玄水真宫的一举一动。
“然后我终于等到了。老实说,一开始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男女之情。”颜真人笑意含蓄却也教人不寒而栗,“旁人只道你对那张衍是有意提携,我也险些要被骗了过去。你确实藏得很好,可惜啊,那张衍的一封信暴露了你,连带着将你的软肋呈到了我面前。”
齐云天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颜真人唇角扬起的笑意一点点加深:“我当然可以将你与张衍的私情公之于众,任凭流言蜚语教你地位不稳,但这些都还不足以打败你,都还不足以将你一击毙命。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区区流言蜚语奈何不了你,何况还有掌门老师和正德洞天替你遮掩。所以,拿道那封信的时候,我便有了决断——能教你一败涂地的人,不是知道了这个秘密的我,而是你全心全意信任着的张衍。”
三百三十五
“所以,你就故意约我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