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嘴唇嗫嚅了一下,似想叮嘱什么,然而垂落的长发将那张虚弱的脸挡去大半,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弟子此刻究竟是何神色。
脚步声渐远,殿内又重归一片寂静无声。青年一动不动地跪着,额头贴在冰凉的玉砖上,自袖口露出的手指细长苍白。
“起来吧,地上凉。”秦掌门低叹了一声,终是开口。
齐云天并不曾依言起身,只轻声道:“请师祖恩准。”
“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你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吗?”秦掌门目光端定,淡然发问。
齐云天默然片刻,声音沙哑地对答:“弟子……近来忽有所悟,加之旧伤已愈……门中诸事,弟子也早已不再过问,唯愿一心向道,求师祖成全。”
那样温静的话语之后,带了些不易觉察地颤抖,容易让人想起漫过杯沿的一线水,经不起触碰与推敲。
秦掌门神色不变:“你确实旧伤已愈,但你眼下这份心境,却非是求道之人应有之心。”
“……”天青色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抠着玉砖之间的缝隙,“弟子……”
“你什么都不肯说,又要我如何答应你?”秦掌门轻描淡写地截断了他意图掩饰的措辞,他看着这个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眼中终是带了些悲悯,“云天,究竟发生了何事,教你如此心灰意冷?”
“弟子……弟子没有心灰意冷。”齐云天极缓慢地开口,“弟子只是醒悟过来,半生莽撞,以至岁月蹉跎,一事无成,唯愿日后潜心问道,不负师门教诲。”
秦掌门微微一笑:“你话虽如此,心中当真是做此想吗?”
齐云天脊背僵硬了一瞬,随即平静地应下:“是。”
“是因为那张衍么?”
“……”那个名字令青年喉头哽咽了一下,“是。”
秦掌门又道:“你与他多年情谊,如何会沦落至此?”
“情谊……”青年轻声重复了一遍,最后摇头一笑,“不是的,只是弟子和他……没有缘分。”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是想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词语尖锐的一面,却还是被扎得生疼,“因为没有缘分,所以都是错的。”
“云天,”现任溟沧掌门拂尘轻摆,自高处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青年,眼中有岁月积沉下来的了然,他声音不大,却偏偏能压得人抬不起头,“你可还记得,上一次你这般长跪不起来求我成全,是所为何事?”
过分用力的手指骨节泛白,齐云天死死闭上眼,一言不发。
“我很好奇,”秦掌门声音放低,目光意味深长,“当年在上极殿外,口口声声说着对张衍有男女思慕之情,宁肯长跪受罚也求我无论如何也要饶他一命的人是你,而今数百年过去,跪在我面前,说着少不更事,平白消磨光阴以致一事无成,甘愿改过的人仍是你……云天啊云天,你可愿说说,这是为何?”
这样浅淡却又锋利的句子终是剥夺了手上最后一点力气,跪在地上的青年身形颤抖,似在努力压抑着身体里起伏的情绪,勉力开口:“师祖……”
“我不逼你,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秦掌门口吻忽然一转,“入灵穴修道,参详上法洞天,若得破境机缘,自然修成大道;但若道心迷失,不得正法……云天,你告诉我,若是不得,你便要随着那些汪洋灵机一并灰飞烟灭不成?”
此言一出,青年终是无话可说,一直维系的平静到底还是无以为继。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得厉害:“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弟子,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秦掌门闭了闭眼:“你可知,若是你师父听了你这番话,该是何等难过?”
齐云天紧咬着下唇,咽下喉中涌上的血气,最后低声开口:“多谢师祖思虑周全,提前支开老师。弟子不肖,无才无德,不值得师祖与老师这般殚精竭虑。”
“所以你就自暴自弃,浑然忘了三代辈大弟子的身份,浑然忘了自己门下的弟子,浑然忘了你应该肩负的责任。”秦掌门温和的话语之后是单刀直入的锋芒,仿佛一道道戒尺抽打在青年的脊骨上。
青年这一次终于抬起头来,眼中尽是血丝:“弟子从未忘记过,一日也不敢忘怀。可是弟子此生……无论能争的,不能争的,都竭力一争,争到最后,却反是一无所有……请师祖告诉弟子,是否这就是弟子机关算尽的代价?”
秦掌门对上他的眼睛,有种令人心惊的平静,话语背后像是藏着雪亮的刀:“我不知这些是否真的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但我却知道,对你而言,有些该付出代价的人,还未曾偿还对等的代价。”
齐云天不觉一怔,目光中波澜忽起。
“我可以答应你入灵穴修行,但我想,你大约还有些没有做完的事。”秦掌门微微俯身,抚过他的发顶,“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会让我们失望。”
齐云天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长辈,最后惘然地笑了笑:“是啊,弟子还有余事未了,还请师祖允许弟子将它们一一处置了,再入灵穴闭关。”
秦掌门微笑起来:“记住,有些路只能走一次,好好走。”
“是。”青年再一次俯身拜下,带着某种朦胧不清的平静,随即,他咬牙忍过所有的隐痛站起身来,“弟子告退。”
“云天。”秦掌门怀抱拂尘,望着他行至殿前的背影,忽然开口将他叫住,“你对那张衍,可还有情?”
青年脚步一顿,那一瞬间脊背挺得笔直。
殿外的雷雨仍在下着,寒意四下蔓延,透过殿堂的风只令人心生荒凉。
齐云天望向殿外昏黑的雨幕,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擅自从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上退下后,便是在此处受罚。那时的雨也是这般冷,这般大,然后那个人前来替自己解围,带着他离开了这片苦楚,再然后……就此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一时间有些痴痴地望着殿外,仿佛望见了他与他来时的路。
这条路走着走着,数百年自身边刮过,还未曾天长地久,便已到了尽头。
“有啊。”
青年抬手挡在眼前,那样短促的两个字淹没在风声里,像是最后一截柔软的心肠戛然而止,却痛得险些落下泪来。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摇光殿内,秦掌门注视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彻底离去,叹息般开口,“你若能过去这一关,那便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
他一摆拂尘,轮廓伴着水声渐渐虚化在一片晦暗中:“剑失了鞘,总归是要见血了。”
三百三十四
齐云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摇光殿的,就如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殿外下着那样大的雨,身体里却像是有火在烧,五内俱焚。他听不见淋淋漓漓的雨声,也看不清洋洋洒洒的雨水,整个人自顾自地行走在一片荒芜的孤寂里,独生独死。
心头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这片暗无天日。
够了,真是够了。
如果当年那么多风雨起落还不够,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