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抬头一看,只见四面玉帘珠串玲珑剔透,云蒸霞蔚间虹桥飞渡,云榻上一个锦衣少年察觉到他的注视,也随之抹去水镜坐起身来,一贯笑得意兴飞扬的眉眼间竟有几分沉色。
“见过孙师叔。”齐云天心中略惊,一时间无法猜算出孙真人捉拿自己到长观洞天的用意。这位长观洞天之主虽是掌门末徒,但论修为神通,却远胜颜、朱二人,更兼有一份机敏通透的心思,断不可小觑。
但他仍是八风不动地从容见礼,笑意平静如常。
孙至言自云榻上坐直,定定地瞧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周旋那许多,径直道:“云天啊云天,你可知今日你还好遇见的是我?”
齐云天心头微动,一念转过早已明白过来——自己破那弥方旗之困时,便已明白离山之事瞒不过正德洞天,如今孙真人如此道来,显然也是知晓了。他垂眼无谓一笑,索性敛衽笔直跪下:“弟子罔顾师令,私自离山,还请真人责罚。”
“……”眼见他如此直白地请罪,孙至言反而没有一点办法,无可奈何地一拍膝盖,“你啊,怎么就不长教训?当初上极殿那事……”
他自觉失言,摇了摇头便也不再说下去,只瞧着底下那张垂眉敛目,不卑不亢的脸,似要窥出些端倪:“云天,你与师叔说句实话,你此番离山,去了何处?”他顿了顿,索性挑明了些,“可是去见了张衍?”
那问句压得人难以应对,齐云天闭了闭眼,索性俯身一拜,并不言语。
孙至言瞧着他那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这次自己真是从自家大师兄那里接了个难办的差事——训上一训?我的大师兄啊,你都管教不了的孩子,我能替你训些什么?
“起来吧。”孙至言拍了拍云榻,一道气机将他扶起,“云天,非是我这个做师叔的此番多管闲事,而是……”说至一半,他咽回了本来的话语,转而道,“你从小就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倒肯为了那张衍难得这么任性一次,可见是极看中他的。”
齐云天并不轻易接话,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似大有深意:“孙师叔说笑了。”
孙至言捻着手指,思量了片刻,忽地目光放远,看向一片瑰丽霞光:“云天,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那上极殿上,潘成图诬陷于你时,你曾与他说过这一样一句话。你曾问他,如此行事,他门下弟子日后该如何自处?”
“是。”齐云天知晓孙真人断不会无故提及此事,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是啊,既已为人师,行事便总该为门下考虑几分。”孙至言长舒一口气,与他认真道,“你门下弟子虽不多,但那两个孩子我瞧着,总是挂念着你的。何况出了上次那么一档子事,你这一走,他们哪有不为你担惊受怕的道理?”
齐云天心中忽地腾起一丝隐秘的不安,面上却毫无波澜,只点头称是:“孙师叔所言极是,小侄惭愧。”
孙至言支着额头看着他:“非是要让你惭愧,你师叔我本也不是个多讲规矩的人。只是这些年瞧着你与大师兄……罢了,快回去吧。”他说着,扬手间一道符诏化作清光飞入齐云天袖中。
齐云天站起身来,向着孙至言一拱手,也顾不上许多,便匆忙辞去。
走出两步后,他又顿住转身,再行一礼:“孙师叔,不知宁师弟近来修行如何?”
孙至言嘿的一笑:“难为你还惦记着,冲玄如今道基以稳,当再有个三年五载,便可聚得元婴。”
自长观洞天出来后,齐云天便风驰云走赶往玄水真宫。远远地,他便感觉到弥方旗的镇压之力依旧盘桓不去,悄然无声间竖起屏障,隔绝了一切法身宝灵的出入。齐云天拍出那道孙真人所赐的符诏,打开一线缺口,纵身入内,回到了天一殿。
法身归位,长途跋涉的疲倦终是在所难免,然而齐云天却顾不得这许多,一振衣袖径直起身,大殿内层层叠叠的禁制随之解开。他闭目凝神一查,玄水真宫似与他离去之时并无什么变化,然而那层不安却来得更加惊心。
孙真人不会无缘无故多此一举,背后必是有人授意。可是他的老师怎会借长观洞天之口警示他这些……到底……
他走出天一殿,殿外仍是细雨绵绵,檐下滴水,湿寒随风,送来一股凉意。
“恩师!”三生竹林小路的尽头传来匆促地脚步声,周宣一反从前的小心翼翼急急奔来,“可是恩师吗?”
齐云天刚一转头看去,周宣已是几步并作一步来到他面前,猛地一跪,匍匐下身:“弟子,弟子拜见恩师!”
“起来。”齐云天将他扶起,见自己这个弟子虽神容狼狈但一切安好,便放了一半的心。他替周宣拍去衣上褶皱,松开手,示意他无需慌张,“有话慢慢说吧,为师在此。”
周宣的神色却陡然变了,眼眶一红,又一次跪了下去。
“恩师……弟子无用!”周宣额头贴地,嗓音哽咽,“是师姐,师姐她……”
齐云天心中一沉,刚伸出的手僵硬在中途。
“一年前,门中洞天聚宴,也不知怎么的,当夜便有师祖赏赐送来,言是要恩师亲启。”周宣努力调整着呼吸,将话语尽量说得连贯,“弟子当时不在玄水真宫,便是由师姐接的赏赐。赏赐中除了一些法宝灵书,还有一杯冷酒……因恩师不在,念及此酒又是师祖所赐,不可随意倾洒,师姐为了遮掩一二,于是……暗中饮下了那杯酒。”
齐云天猛地睁大眼,脸上血色尽退。
周宣话语中已有泣音:“后来……后来我等才知,师祖的赏赐不假,但却根本没有那杯酒。因为师姐当时并无异样,是以弟子只觉得此事古怪。谁成想……”他似有些说不下去了,再如何咬牙,仍是泄露了哭声,“几个月后师姐闭关修行,竟是……”
“说。”齐云天只觉得这个字出口得分外冷涩。
“师姐她已是道根尽毁,再无突破之望。”
二百五十四
天色突然暗了一下,随即齐云天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昏黑。
似乎有什么在身体里翻搅作痛,仿佛下一刻就要撕开这层无用的皮囊,露出鲜血淋漓的面目。那疼痛不知是从何而起的,那么多年过去了,原来那些旧日的疤痕还狰狞得从未愈合,一朝撕开,痛得变本加厉。
齐云天抬手按在眼前,只觉得那些原以为早就干涸的血迹又要活过来了,它们要争先恐后地涌到自己面前,让他看清那一段段触目惊心的过往。
——是吗?是这样吗?多少年过去了,一步步走来,以为早已经不再困顿于那些刀光剑影,可事实上不过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旧日的耻辱其实从未被洗刷,任你有再多手段,再如何步步为营,你依旧是个输家。
纵使你已经能威慑世家,可是在当年的角逐中你毕竟还是输了,如果没有龙鲤,你甚至无法苟延残喘地回到山门;纵使你已经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