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来,吹动她身上皱成一团的睡裙衣角,裹挟着平淡人家油盐酱醋的味道。
太残忍了。
这世界太残忍了。涌星闭上眼——陈玄秋已经死了,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她如同龙卷风中的雏鸟,被暴雨雷电打击的晕头转向。
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死了,她本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可是这个世界依旧如旧。
这个装满了无数肉体凡胎的俗世仍旧冷漠的、温馨的、阳光的、平淡的、气定神闲的走着。
她正望着窗外,却听见身后响动,扭过头来,才看到柳毓稚面无表情的站在她身后。
柳毓稚的打扮依旧得体,一身浓绿,深得如同黑夜里的翠竹。她的面上也有疲态,眼底隐约有悲戚。她的胳膊上挽着一节白纱。
看啊,他活着的时候两个人恨不得如同仇人一样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如今他死了,柳毓稚仍然得给他守孝。
涌星心里涌起一股近乎变态的满足感来,她望着那节白纱,心底甚至是羡慕柳毓稚的。柳毓稚起码还可以以妻子的身份见他最后一眼。
醒了?柳毓稚望着她,似乎对她十分提防。
黄妈呢?她开口问道。
回乡下了,玄秋的事是日本人有意为之,她留在沪市也不安全。柳毓稚一脸沉静,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能这样?
涌星还记得自己冲到她的面前,揪着她,瞪着她,恶狠狠地责问她,问她怎么这么没心肝,怎么能这么冷心冷肺,陈玄秋满心满眼都是她,她怎么可以说起他来就如同陌生人?
柳毓稚就那样被她就这,整洁的盘发有些散乱,一缕青丝落在她的脸颊上。
涌星没看清她有没有哭,只记得她似乎呜咽了一声,紧接着嗓音颤抖着说,
“你不明白,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
“我怎么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我不平白,可我不傻!我没瞎!”
“你不是想明白么?来,我现在就让你明白。”
柳毓稚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屋子里登时暗了起来。她从桌上拿起刚才放在上面的一封信,递给涌星,“不是想知道么?看看吧。”
涌星一把夺过信来,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整洁的纸张是涌星最熟悉的种类,那是陈玄秋最爱的一种纸,素白的纸上是陈玄秋苍劲有力的字。
“毓稚吾爱,
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该同你说声抱歉。
本有很多话想要同你讲,可一提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回顾往日,玄秋一贯待人真切赤忱,可唯独对你狠心至极。故而我平生最亏欠之人,是我的发妻。是你,毓稚,但我想你也明白。你总是这样明白我,而这也更让我心如刀割。
你我结婚十三余载,我却未有一日尽过丈夫之责任。一切只因为了主义,却令你一人承受太多。本欲软语温存,却只得恶语相向。
那日你同我说你后悔了,但我一直想告诉你,不要后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你是我心灵上的伴侣,是我精神的导师。有时我想到你,我就会扪心自问,上苍在造人的时候,是否会把一颗心分成两半,分别安到不同人的胸膛。
毓稚,真的,我们这种人永远不应该向后看。如今国家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岂能只顾小我私利?
毓稚你相信么?或许这样说你又要说我狭隘了,但我仍要说,正是因为你,才促进我成为更有良知的人。正是因为爱你,所以我才有从容赴死的勇气。所以毓稚,不要为我哭泣,我是为真理离开的,我的肉.体可以被他们粉碎,但我的精神,我的爱意都不会消亡。
还有涌星的事你记得过问她的意思。我相信她会接受的,她会成为比我们还要优秀的战士。她永远是我的骄傲。
就此搁笔吧,毓稚,让我最后再喊喊你的名字吧。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我们是同志,不是么?
夫玄秋”
这封信解答了涌星的疑惑,也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梦——原来,陈玄秋和柳毓稚是为了主义故意装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而柳毓稚正是陈玄秋的介绍人,她那日说的后悔,原来也是这个意思。
而陈玄秋的文字也感动了涌星——当她看到这字里行间的爱意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自我欺骗。
也是在那里涌星第一次知道了他们背后的组织,那个为了所谓的信仰连命都可以舍弃的组织。
柳毓稚又将一张纸递给她,“这是他留给你的介绍信。他说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但说实话,你不合适。这封介绍信我先留着,不论你以后想不想要加入我们,和玄秋的这段过往都要隐去后才比较稳妥。”
“我加入。”涌星立刻回答,“我愿意加入,我这就签字。”
柳毓稚却是冷笑,即使她现在的状态不比涌星好到哪里去,可是她的意识却是丝毫不敢马虎,她冷静地打量着她,“就说了你不合适。我说过,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是你报恩的手段。这是信仰,你根本就不了解,就是签字了,组织也不会同意的。”
之后柳毓稚直接一张船票打发她去了日本留学。
“你需要冷静,也需要思考,想清楚了再说。”
开船时柳毓稚冷漠的神情还在她的眼前。
而身处菜窖的涌星响起自己当时那副幼稚的神情,也不觉感觉有点好笑。
的确是儿戏啊,哪怕她当时并不明白,但时间会让她明白。
涌星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柳毓稚当时的年纪了,而她也终于成长为了一名合格的足够独当一面的战士。
大爱小爱的范围究竟在哪,为什么大爱就无私伟大,为什么小爱就上不得台面?电影院里的爱情戏永远是报上评价最低的,可上座率却最高。而这无数无私奉献的大爱又有多少不从这中国人千百年来都难以启齿的小爱里衍生出来的。
刘宪轸望着又陷入沉思的涌星,迟疑了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会上报,我相信组织很快会给你一个更安全的身份。不过,这个徐敬棠,却是十分棘手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沪市。”
涌星奇怪,“你不是见过他了么?之前我作为人质的那次,不就是他解救的我么?”
“什么?他是徐敬棠?!”
刘宪轸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那你知不知道,他就是法租界警务处督察长,埃德里安先生?”
涌星也是有些惊讶,她竟然没想到埃德里安和徐敬棠竟然是同一个人。
跟日本人打的火热的人......是徐敬棠?
过了很久,涌星和刘宪轸才从地窖里出来。方才在菜窖里,刘宪轸关于徐敬棠的言论,让她大为吃惊。她很难将刘宪轸口中的那个埃德里安和她记忆中的徐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