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庞文瑄醒来。一睁眼就天旋地转,耳边像有一百个京戏班子在排练,声音又响又乱,想推开,手就在空中乱挥舞。有人过来拉住他。
手被拉住,庞文瑄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像上岸的鱼一样打挺着,拍打着,想逃回水里。
“别碰!”林深进门架开庞母,马上低头柔声说:“文瑄!文瑄!没事,没事,是我,林深,砍刀,你已经在医院了,没事了,你别怕。”
庞文瑄只感觉到一阵柔和的风轻轻吹来,把那在他耳边敲锣打鼓的排练班子吹得远远。之前又吵又闹的声音还在,好歹不在耳边了。表情放松下来,乱挥的手臂也放下。
手在床上摩挲几下,突然开口道:“我好晕。”声音沙哑。他的喉咙被水管用伤,连带影响了发声,不过相较其他,这种能自愈的小问题,根本不算什么。
庞文瑄知道自己说了话,但又没听见,好像只是嘴巴张了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更大声道:“我好渴!”
看庞文瑄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林深声音不由也放大:“马上——”话未说完,庞文瑄忽然抬手捂住耳朵,痛苦叫道:“不要叫!不要叫!”
又不敢碰他,又不敢大声,林深只好伏低身子,非常小声安抚:“好好,不叫不叫,你乖,把手放下,还在打针,不能乱动。”
庞文瑄真就乖乖把手放下了,应道:“好。”其时他是没听见的,就是觉得那温柔的风很舒服,又像在和自己说话,就随便应一句。
林深此时才抽空回身对庞母笑笑,也用很小声的声音说:“阿姨别介意啊,刚才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他太紧张了,他现在不喜欢人碰。”
庞母勉强笑笑,也压着声说:“没事,没事。”顿一下又问:“他还不能喝水,现在怎么办?”
“那只有不能给他水了。”林深无奈。
庞母有些焦急:“那你再安慰安慰他。”
林深为难:“他也不太喜欢声音。不如等等看吧,他再要水再说。”
抚抚胸口,庞母摇摇头,又点点头,坐回沙发。
转院的时候庞文瑄非常紧张,一个劲大声问要干嘛,甚至想自己起床。但为确保安全,他身上是束了皮带的,挣不开让他更紧张了,林深轻声的安慰都没什么用。最后不得已所有人退出病房,只让林深陪他说话。当天的转院就没成功。
隔日,庞文瑄状况更好了些。眼睛能睁开,虽然看东西都是一团团白雾,但不再像前一天那样,一睁眼就是天旋地转。耳朵虽然还听不到,好歹京戏班子搬到离他百米外了。在林深不断的安抚下,终于上了救护车。路上还是紧张,时不时大声问去哪里,林深就轻声回去医院。庞文瑄就不说话了,过一会又问一遍,林深继续轻声回答。
更好的医院更好的设备,庞文瑄恢复力惊人,连医生都说他没死就算奇迹,何况在肝肾损伤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居然能在短时间内就快速恢复,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不过医生同样也说,身体功能恢复是好事,可同时也意味着,身体会开始渴求成瘾物。
康复治疗还没结束,戒断治疗即将开始。
发现刚才还在喝水的庞文瑄走神了,林深放下水杯把手放在床边:“怎么了?”照例是非常轻柔的问话。
感觉到压力,庞文瑄很自然把手放到林深手背上。头却开始规律的甩动,他自己还没察觉,只是回答:“没怎么。”
庞文瑄一直排斥碰触,林深就想了办法。他把自己手放在庞文瑄手边上,放的时候用力,让他感觉到有人过来了,然后自己的手不动,等庞文瑄主动把手靠过来。一开始庞文瑄也排斥,林深就总在喂饭,喂水之后这样做,但并不提醒庞文瑄,
庞文瑄视力糟糕,只能看见近处在动的东西,而且得放在他脸前,稍微偏一点他就看不到了。像林深这样把手放在床上,如果不提醒,他可能一整天也不会注意到。
但林深就是不提醒,只在有空时候把手放过去,聊天的时候,打针的时候,看庞文瑄睡觉的时候。直到有一次庞文瑄睡醒,翻身刚好碰到。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触电搬收回,反而摸了摸,用他自己觉得耳语,旁人却清晰可辩的声音说:“刀。”
那之后,林深再把手放过去就会加点力道,压一下床垫。庞文瑄感觉到压力,手就可能伸过来。最近庞父庞母也掌握了这个技巧,只可惜并不像林深那么有效,十次里倒有七八回是没反应的。
林深捏捏庞文瑄有些干燥的手:“别怕,医生说你更接近急性药物中毒,就算成瘾,一次戒断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同的。我陪你。”
庞文瑄甩着脑袋点头。
当晚,在准备齐全的病房中,庞文瑄毒瘾发作了。
一开始他用被子裹住自己,尖叫着不让人靠近,后来就缩到床铺下面,躲在角落一下下抽动脑袋,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尖叫几声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庞父庞母看了心疼不已,却毫无办法。再好的医院,再贵的钞票,买不到戒毒药,只能自己扛。而且医生还提醒过,犯毒瘾的时候人的攻击性强,力气还特别大,让他们最好不要太过靠近庞文瑄。
眼下,他们就是在外间默默擦泪。
里间所有家具搬走,除了一张床什么都不留,一米八以下墙面做了软包,地上铺了厚地毯。除了庞文瑄和林深两人,还有一个人同马大看上去就很能打的保镖随时待命。
庞文瑄缩进床底林深也趴下来,用已经习惯的轻缓声音不断安抚。声调音同几乎不变,反反复复叫庞文瑄的名字,说他在陪他,别怕。
庞文瑄像是根本听不到,一直在角落吼叫,最后还把床铺顶翻了,人也被绊倒,爬起来就跪在翻倒的床边一下下猛捶床底。
担心不平整的床板挂到他手,林深把手伸过去挡在床板前面。庞文瑄一下下就都捶在他胳膊上,捶下去一点林深就挪回来一点,总之,就是不让庞文瑄有机会伤到自己,口中还配合着温温和和轻唤庞文瑄名字。
“文瑄,文瑄,没事,没事,你打我,别打床。”等捶床的速度慢下来,林深趁机抓住庞文瑄手:“你生气就打我,来,打我,别再打床了。”
庞文瑄挣脱开跑到墙角蹲下,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撞墙,嘴里喃喃:“不……不……不……”
林深甩甩手跟过去,也不靠近,就在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蹲下,继续轻声叫他。
再后来庞文瑄开始往外冲,保镖拦在门口,过不去,又想从窗户跳下去。林深抱他,他返身就拿头撞过来。完全没防备的林深当场就流了鼻血,眼前金星乱冒。好在还有个保镖,上前一下就把庞文瑄按地上了。
被摁地上的庞文瑄也不老实,脚提起老同要踢人。不过他那两下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就是小菜。保镖在完全不被打到的情况下依然把他牢牢按在地上。
庞文瑄攻击不奏效又开始狂叫,边叫边哭,叫救命,叫妈妈,叫他要死了。
门外庞母心都哭碎,后来承受不住还晕倒了。工作人员要扶她走她又不肯,在沙发上坐着哭了一会又要求人
扶她去门边。
庞父抹着泪劝她去休息,见劝不听也不多说什么。同为父母,他如何体会不到妻子的心。儿子受苦,他们实在替不了,难道还能闭上眼睛关上耳朵装看不到,听不到。哪怕就这样站在门外,于他们而言,也是对儿子的一种支持。
天快亮的时候,庞文瑄终于停止折腾,躺在地板上偶尔发出几声哼哼。
护士进来把床复原,又重新铺好。
林深本想抱庞文瑄去床上,可一晚上折腾,他也吃不消了,两条前臂更是肿起老同。只好看着保镖把意识不清的庞文瑄抱上床。
躺在床上庞文瑄不时抽动脸皮,眼神呆而无光,口中似在念叨什么又似只是颤抖。
林深轻轻抚摸,几欲落泪。叹口气,不管怎么说,熬过了第一关。和庞父庞母打了招呼,回到自己那间病房。
庞父庞母也熬不住了,叮嘱了几个秘书几句,看他们接手了照顾庞文瑄的工作,两人回对面房间休息。
这样,有力气了就折腾,把自己和大家都折腾累了就休息,休息也不是入睡,只是不那么狂躁而已,有时候入睡也只有一小会,很快就会尖叫着醒来,又开始狂躁。
连着几天,庞文瑄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脸瘦脱了型,头发也枯黄,一双眼睛深陷还有大大黑眼圈,完全就是瘾君子的样。只两道眉毛还保持着锋利,可那锋利却衬得他更像恶鬼。整个人恍恍惚惚,谁说话都当听不见,只鬼鬼祟祟缩在床上。
但他并不是听觉没恢复。有一次竟趁大伙不在,只庞母一个人在的时候,搂着庞母腰,哭泣哀求。
庞母心又碎一回,早就成年的儿子,像小孩一样,搂着她哭求,这如何能不让一个母亲心碎。
然而心碎的母亲流着眼泪拒绝了儿子。
“小宝!小宝!就好了,快好了,妈妈知道你难受,再忍忍,就快好了。”
庞文瑄神经质地晃动着脑袋,盯着地面不眨眼:“不忍,我不忍,就一点,就一点,妈,妈,我是你儿子,你儿子,你救救我,给我一点,就一点……”
庞母用力抱住他,哭道:“小宝啊!呜呜呜——你想想爸爸妈妈,想想小林,再坚持一下……”
庞文瑄也哭,但只有眼泪流下,整张脸是没有表情的,看上去像没有悲喜的神佛在替世人哭泣,口里念叨:“我要死了,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