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错算一筹。最完美的接班人不幸罹难,膝下诸子无一成事,望着日益老迈的自己,皇帝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恐惧。
剧本至此,马上就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场中不再寂静,高阁上议论纷纷,喧嚷不休,而后演出被乐官暂时叫停。胡班主望着舞台,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有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一时面如土色。
皇帝仍稳坐高阁,并未退场,似有大臣上前对他耳语什么,他默然听了片刻,随即将其挥退,而后命庆云班继续表演。
第四折是最后一折。武帝一朝连年兴兵无度,民力民财被搜刮一空,百姓几无立锥之地。又逢凶年,颗粒无收,终至寇盗并起,流民遍野,社稷摇摇欲坠,已显亡秦之迹。汉武帝立即以铁腕整治盗贼乱民,勉力扫平危局。可汉室元气已伤,再也容不得他挥霍贪功。想到此际,他越发思念太子,下诏为太子平反,将构陷太子的奸人一并治罪,并修建思子台以示缅怀。
武帝拖着老朽的身躯登临高台,望着长安日暮,萧萧落叶,怅吟悲风,情到痛处不禁涕泪横流。他哭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与伤痛,哭的是烈士暮年老无所依的悲怆与孤独,哭的更是曾经锦绣壮丽的河山终至满目疮痍……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的苦果。
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年少即位时,汉家庶事草创,四夷侵凌中国,为天子当负社稷重任,保境安民义不容辞。他只恨自己贪心太过,劳民太过,精明太过,算计太过,不知适可而止,终是累及太子,损伤黎民。如果他诚心悔悟,是否还有免于亡秦之祸的办法?
征和四年,兴利派大臣桑弘羊上书请求轮台驻兵,武帝严词拒绝,随即痛下轮台罪己诏。这是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天子面对黎民的第一次诚心忏悔:
“朕即位以来 , 所为狂悖 , 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 , 悉罢之!”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一个建立煊赫功业的帝王,在行将就木的年岁,能反求诸己,痛悔前事,并以至诚的态度昭告天下。终是扶大厦于将倾,在去世之前,托孤于霍光等辅政大臣,改弦更张,转求文治,为昭宣中兴打下根基。
*
再次见到忽必烈时,他已御驾清宁宫。我们一行低首进入殿内,皇帝已在正中的御榻上坐定,左右是带刀侍立的云都赤,下首立着省院台大臣,皇后和太子却不在。
按理说,皇帝例行赏赐无需亲自出面,如今却在大殿接见庆云班诸人,到底是何用意,我心里惴惴不安:莫非是那出剧惹怒了忽必烈?可是杂剧唱罢时,他只是在高阁上静静坐了许久,不发一言。
《罪己诏》一剧主演云轩儿等人,连着胡班主、白瑀和我,一同面向皇帝,行跪叩大礼。礼毕仍是屈膝跪着,不敢起身,亦不敢抬头。是以我只能看见皇帝明黄的袍服,却无从看清他的样貌。
忽必烈并不直接问询,而是命必阇赤下来传话:“哪位是庆云班胡班主?”
胡班主闻言,忙膝行上前,叩首道:“正是小人。”
“《汉武帝轮台罪己诏》这一剧目,可是庆云班编写的剧本?”必阇赤又问。
“……”胡班主闻言一怔,咽了咽吐沫,点头道,“……是小人家班编写。可做这出戏,都是贵人的意思,小人不敢自作主张。”
必阇赤还欲再问,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必阇赤随即退回原位,忽必烈对他耳语了几句,必阇赤又扬声道:“尔等心意,圣上皆已体察。今日献艺有功,且去偏殿受赏。”
胡班主长出了一口气,又引着众人叩谢圣恩。我的额头触及殿内地毯,只觉剧烈的心跳一直沿着血脉传到地面上。待抬起头,呼吸才渐渐放缓:《罪己诏》并未惹怒皇帝,也无人对我身份起疑。
我们轻手轻脚地起身,由宫人引着,正欲退出殿外,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喝住:“且慢!”
脚步骤然一顿,诸人不得不转过身子,再度跪下。也不知是何人横生枝节,我刚欲抬眼去看,却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透出几分不耐:“阿合马,你又有何事?”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僵,双膝几乎无法支持,险些扑在地上,用手在身侧堪堪一撑,才摆正身体。却听阿合马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请教胡班主。”
我抬起眼角,就能瞥见他臃肿的身体挤向御前,油腻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却有掩饰不住的跋扈嚣张。似是受宠已久,并不担心皇帝拒绝自己的请求。
“多事!”忽必烈啐了他一口,却是同意了。
阿合马谄笑一声,而后悠然踱步过来,目光重重地压下,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威势。
胡班主登时又失了底气,埋首哆哆嗦嗦地开口:“平章大人想问些甚么?”
“我且问你,你口中的‘贵人’,却是何人?说话含混不清,还想迷惑圣上?”他严词追问,意在何人,不言自明。我心头一颤,一口气悬在胸腔,不敢抬头看,也不知安童是否在场。
胡班主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阿合马缘何刁难,只是苦着脸,一五一十地交待:“是安童丞相。剧目都是丞相指定,小人一切都是奉命行事……”
此言一出,我只觉口舌发干。刚刚忽必烈没有追问,想必是不欲细究。安童此举纵然徒劳无获,也不会受到责难。而现在阿合马将此事捅破,显然要借题发挥。
阿合马不再理会胡班主,也不顾忽必烈的意思,径自开口:“敢问安童丞相,指定这剧目,可是圣上的旨意?若非如此,丞相何敢假托圣意?好一个《罪己诏》,究竟想借古喻今,还是借古讽今!?”
我骤然抬头,恰好看见阿合马得意的嘴脸。他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阿合马当众发难,忽必烈看在眼里,却不置可否,显然有偏袒的意思。
殿中静默有时,直至一青年男子出列,他先向忽必烈略略行礼,而后转过身,直视阿合马:“杂剧援引汉家故事,无非为了道德教化。以《罪己诏》入题,有何过错?陛下尚无异议,平章大人横加指责,莫非是心有戚戚?”
安童语气平淡,面无波澜,似是早已料到阿合马会如此诘问。
“你!”阿合马被当场噎住,好不羞恼,一时失态,但见忽必烈面色不豫,只好收回气焰,而后似乎悟到什么,又幽幽开口:“下官只想知道,指定这剧目,是否出自圣上本意,丞相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阿合马心思转得飞快,死咬住这一点,安童就无从回避。忽必烈自己偏偏又不表态。这是要逼出安童的本心罢。
殿中气氛凝然,宛如一潭死水。沉静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