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赧然之色,还以为是邻居见他搬回来特地拜访,趁机逃也似的去开门。
曾响和沈吟在这事上臭味相投,居同野回来时,听见曾响醉醺醺地祝大人早生贵子,沈吟更是博浪,也跟着他疯,笑容满面地拍着他的肩膀,嘴咧到耳朵根:“也得你大哥肯生。”
居同野舀起一瓢水,径直泼向曾响,将他泼醒:“你娘子要生了!”
曾响登时清明过来,三人匆匆忙忙跑到曾家。这年甫一立秋,萧瑟之意立现,夏短秋长,连西瓜也早早地不好吃了,三人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孩子还没出生,夫人难产。
两个稳婆忙里忙外,钟大夫和曾响一度共渡难关,有同胞之谊,也焦头烂额,曾家摆案设坛烧香拜佛,祈祷母子平安。居同野也急,直揪着沈吟的袖口叫他出个主意。
沈吟一愣,实话实说道:“你夫君我虽然各方面都略懂些,但女人生孩子实在是一窍不通,你也别急,弄璋弄瓦自有天定。”他见居同野着急也心疼,少不得胡言乱语慰藉几句,“不过我夜观星象,没有血光之兆,万事大吉,只欠等待,夫人稍安勿躁。”
居同野甩开袖子,恼羞成怒。
沈吟到底一语中的,子时刚过,就听见屋内传来“呱呱”的哭泣声,这初生婴儿号啕大哭中气十足,定然健康,果然母女平安。
居同野兴冲冲地凑过去瞧,只见那红绫被中的婴儿皮肤皱巴巴的青中带紫,煞是可怖,和他想象中的青面厉鬼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女娃小了些,不不由得吓得连连后退。
曾响抱着女儿喜出望外,当即给她取了个小名“茉娘”。曾氏脸上闪过一抹几乎不可查的阴霾,旋即又笑得合不拢嘴。曾响又追着沈吟不放,非叫他给娶个大名。
人一多起来,难免龙蛇混杂。
董遐欢人送外号阿鬼,他是跟着主薄前来谋生的,原是个义愤莽撞的地痞流氓,沈吟见他伸手不凡煞是能唬人,与他在曾响手下做了个衙役。
曾响此人水涨船高,手里管着几十号人,俨然已是个威风赫赫的捕头,居同野依旧是个不声不响的小捕快。新来的捕快难免吆三喝四,没有原先的居同野和曾响平易近人,不少百姓替居同野打抱不平,都是同时跟着大人的,怎么一人得道一人反倒没了声息,背地里没少指着曾响的脊梁骨骂。
曾响倒是乐呵,心想你们知县都是人家居同野的,他不过表面风光,其实每日提心吊胆地活在两人夹缝里,生怕稍有不慎看见不该见的。
一来二去,阿鬼倒是对居同野来了兴趣,他不信这人不嫉妒,不过他对沈的兴趣更大。董遐欢是个惯会玩小倌的,他也年轻,家人认为他终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年轻人没哪个不好玩爱玩的,也就不去管他。
在阿鬼看来,沈吟是混沌人间的鲜妍绝色,只可惜是个官,若是个寻常人家少年,他或是威逼或是利诱总能得手。因为心生歹意,他难免多加留意,瞧见这个居同野总是跟在沈吟身边,如影随形像个多余的尾巴。
再细致观察,沈吟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居同野亲手打理,那眼神语气,阿鬼也没少见。对小倌中动了真情的大有人在,指天立誓长相厮守,同命鸳鸯两不分离,没见过哪对能走得长久。阿鬼便明白这个居同野什么都不要的意思,其实是胆大包天,想要沈吟这个人,不过他觉得他比居同野更想要这个人。
沈吟叫来主薄和典吏议事,居同野趁机拿了砚台和毛笔去井边洗,这两样都是沈吟初来时带来的,砚台摔过几次豁了口,毛笔倒是始终如新。居同野当然不知道,沈吟为了不叫他认为自己奢靡浪费,已默不作声换掉了十多只小狼毫。他实在是受不了用脱毛狼毫。
居同野洗干净了砚台毛笔,甩了两下,地上的水点赫然醒目,隐隐还泛着点黑,他瞅着满地墨梅似的玩意出神,看见一只脚半分不差地踩在墨梅上。
这人他见过,名为董遐欢,高大威猛身手矫健,皮肤因晒黑而显健康,来了半个多月就成曾响一人之下的小头目。不知为何大家都叫他阿鬼。居同野原以为是他听叉,应该是阿贵才对。
居同野没有看出这人来者不善,问道:“你有事?”
“大人任职两年多,再有不足一年就要调任。”阿鬼个子更高,居高临下有股畅快感,快人快语,“这事你应该知道。”
居同野仿佛哑巴了,他已然忘记沈吟是有任期的,险些还以为就此长长久久。
阿鬼眯着眼,他眼睛很特别,睫毛短粗密集,衬得半露的眸子似两柄精炼钢刀:“我有本事在身,能护得大人周全,是一定要跟大人走的。端茶送水这等粗活,随便找谁都能干,你我同为大人办事,希望你能有些自知之明。”
居同野魂不守舍地回了书房,摆好砚台狼毫,头低着似晒焉的狗尾巴草,衬得脸色病态般蜡黄
。
沈吟吓得不轻,眼见他搁置好狼毫,暗想难不成是自己暗中偷换狼毫叫他识出马脚?这小东西最见不得人糟践东西,可他拿只狼狈使十八班技法不更委屈,无论怎么说他得赶紧哄才是,免得夜里摆张不情不愿的死鱼脸。遂把屋内的人都赶走,关起门来,抓起他的手,含情脉脉道:“同野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千万别憋在心里,你委屈我心也痛。”
居同野看他的眼神,心如剜开似的疼:“你要走?”
原来不是偷换狼毫的事,沈吟松了口气:“我不走。”
“我是说你任满调任,还有不到一年?”居同野心烦意乱不敢看他,打从知道这件事起就不得安生,仿佛大好人间不给他留下活路。他又垂下头,看见骨结分明的细白手指套在他手上,突然心一狠,像是怨怼惩戒,一根一根掰开沈吟的手指头,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沈吟不承认也不否认,笑了声道:“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暇州做知县。”
居同野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
话已出口,他便后悔。暇州何德何能留下沈吟这等才华横溢之辈,他是猛禽,是猎隼苍鹰,翱翔于四海之外所向披靡,然而窝在暇州却是只知低头啄地上野谷子吃的麻雀。他今年立春时才学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想他这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无妨,但沈吟不行。
“是我不好,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里。”居同野不住地往后退,退到门首,“你走吧。”
沈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是落寞悲恸,是一种不得不放手的隐忍决绝。曾几一度,他觉得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都是庸人,江山绝无仅有,美人世代辈出,古往今来江山只有一个,美人缤纷不止。现在他想那些庸人,必笑他等要江山不要美人的,都是俗人。
他知道他是误会了,然而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