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推开房门之前他看见了脚下的光。
清淡的光线铺在地上,像是一层绒密柔软的毯子,将他引向走廊的尽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流云淡淡地逶迤在半空,半遮半掩着羞涩的日色。与K城的阴雨绵绵相比,J城的雨好似无情的男人,来时匆匆,一番翻云覆雨的折腾之后去也匆匆。
门廊外是一个玻璃暖房,虽然已至深秋,里面却花草繁茂。藤蔓顺着支架爬上了天顶,将日光描摹成了隐约而斑驳的影子。
暖房中间居然有一小块菜地。小巧的辣椒已经成熟,像是顽皮的孩童躲在叶片后面,探出红红的小脑袋偷看。
秦穆蹲下身,揪了根小辣椒端详一会儿,咬了一口。
辛辣的刺激麻痹了舌尖,随即在口腔里炸开,然后利索地兵分两路,一路顺着舌根向下蔓延到咽喉,一路蹿上了头皮,瞬间起了汗。连泪腺都受到刺激,让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秦穆苦笑着想:“他种得这是什么品种?”
又想:“还好我只咬了一小口。”
秦穆将那一口热滚滚的辣咽了下去,张嘴吸了两口气缓解一下,找了个吊椅坐下了。这个位置大约也是精心设计过的,阳光正好,不觉刺眼。手边的架子上搁着一本某农业出版社的《常用蔬菜种植技巧》。他拿起来翻了翻,忍不住笑了起来。
书里头居然还有批注和划线。沈流那笔龙飞凤舞的字被一行行的印刷体夹着,显得十分束手束脚。
这些辣椒居然是他亲手种的。
他还种过青菜、南瓜、土豆和茄子。看样子似乎对种菜很认真,不但细致地记录着温度湿度、发芽结果的时间,还有自己总结出来的小技巧。
是作为无聊的消遣,还是因为……
秦穆合上了书,像是要把什么荒诞的想法一起关掉。然而大脑却自作主张地按下了按钮,锈迹斑斑的齿轮陡然启动,彼此契合地运转起来,一点点开启了记忆的封门。
星空,寒夜。他们在彼此怀中依偎着取暖,谈着一无所知的未来——
“小木头,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田园生活,就是那种开辟一小块菜地,自给自足,秋收冬藏,可以不用费力和别人打交道,想吃菜的时候就去摘的日子。你呢?”
“我想过你在身边的日子。”
转动起来的齿轮震碎了陈年的锈蚀,越转越快。分崩离析的碎片蝴蝶般一股脑儿从缝隙中涌出来,彻底冲破了封印。深潭里的巨兽发出冲破天际的怒吼,露出了峥嵘而丑陋的脸。
秦穆起身走出了暖房,在门廊的光里停了步。
楚煜说过,许晔是他一生挚爱。
方明衍说过,从此牵着卓悦的手,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能在万千人海中找到一个人相知相爱、白头到老,何其幸运。
可对于秦穆来说,或许在遇上沈流的那一刻,他一生的幸运就已经花光了。这运气来的太早,又走得太快,让他最终不得不臣服于命运松开了手。
若曾尝过甜,就会更觉苦难以下咽。而无论这苦多么让人难受,他都必须无声无息地吞下去。
因为他是那个先背弃的人。
“沈流”两个字从此成了他心里解不开、剪不断、去不掉的死结,只能用忘却锁起来,假装它曾不存在。
遇见沈流的那年他十七岁,在K大附中读高二。
和所有高中生一样,十七岁的秦穆每天的任务就是按时上学放学,认真刷题做作业,日子过得千篇一律。他成绩不错,在年级里能排进前十,属于家长眼里的好儿子,老师眼里的好苗子,别人家孩子的好榜样。
然而好榜样也会有自己的困惑和烦恼。
附中算是名校,为了确保升学率聚拢了中考里的尖子生,各方面管的都很严。但学校毕竟不是寺庙庵堂,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进入青春期,对于某些方面的求知欲暴增,在家长不谈、老师也不教的情况下纷纷各显神通自学成才。男生私下里传递小黄片儿“吸取经验”,女生们聚在一起聊着八卦“探讨感情”,恋爱的小芽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生机勃发欣欣向荣。
秦穆却在这片春风吹又生的草场里迷了路。
他模糊地发现自己心里产生了某种类似“喜欢”的感情,而这根感情之箭却歪歪扭扭地落在了一个男生身上。
那男生叫韩章,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打得一手好篮球。
第十二章
秦穆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
父亲秦爱华在电缆企业上着朝九晚五的班,除了手里的一点机械维修技术再没有别的本事,在外头唯唯诺诺,回了家沉默寡言。和周围的许多男人一样,秦爱华对家庭很少主动负什么责任,往往都是老婆郑艳喊一句动一下,其他时间不是坐着看电视,就是躺着看电视。秦穆的母亲郑艳在家里排行老三,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当年因为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把年纪熬大了,三十岁那年不得不屈就嫁给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秦爱华。
她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个毫无上进心的庸碌男人,却又迫于重重压力不得不赶快要了孩子。然而催生时说好要来帮带孩子的婆婆突然变了卦,郑艳的母亲要带她弟弟的孩子,也无法抽身。没有帮手的郑艳本就焦虑万分,而这时候她身边唯一的支援者秦爱华在照顾了一个晚上之后,以孩子半夜哭影响睡眠为由,抱着被子搬去了沙发,临走前丢下一句“女人应该生下来就会养啊,他怎么还老哭?你有产假又不用上班。”虚弱的郑艳孤立无援地抱着孩子坐了一夜,终于对这个无法依靠的男人死了心。
月子里毫无帮助的丈夫、不停哭闹的孩子、身体里不稳定的激素和新手母亲的无措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差点儿让她崩溃,有几次她甚至生出了将哭闹不止的小秦穆掐死的冲动。她只能不断的用“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呢?”来给自己洗脑,强撑着熬过了月子,熬进了下一段作为母亲的人生。
秦穆成了郑艳对生活无尽的失望和厌倦里全部的希望。她不甘于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将所有赌注压在了儿子身上,像一株藤蔓般围绕着渐渐长大的秦穆,将他越缠越紧。她亲自教育他,安排他的衣食住行,每天牢牢地盯着他,不许他做任何“浪费时间”的事,包括和同龄人的交往。这还不够,她不断地在他面前贬损他的父亲,又拿自己的苦来驯服他——
“你看,都是为了你,我才不离婚,我才要受你那个窝囊废爸爸的气。”
“要不是因为你,我做什么要这样省吃俭用?”
“我把所有一切都奉献给你了,你只需要学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想。你知不知道,只有学习好才能做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