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赶他走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经过那仿佛噩梦一般的非人待遇之后,自己是在谁的怀抱里苏醒过来。
在被醉酒的养父反锁在家中的那四天还是五天里,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过怎样漫长的痛苦、悲伤、恐惧、无助,直到绝望。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发现自己被遗弃后,拍门拍到双手红肿流血,长时间大声的哭喊导致喉咙嘶哑说不出话。简陋凌乱的屋子里仅有半桶清水果腹,饿得他躺在床上四肢发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到后来不断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绿绿黄黄的胆汁。万分难耐之下,他不得不将床上破败肮脏的棉絮吞进肚子里,最后精疲力竭终于陷入昏迷……从那时起他才知道,原来饥饿是如此让人失去理智失去尊严的东西,自此以后他从不喊饿。
从四岁丧母跟着继父共同生活开始,长期的虐待使得叶攸同形成了所有受虐孩子多少会带有的共同性格——内向、敏感、多疑、偏激、情绪不稳,还有轻微的厌食。尤其是在被活活饿了几天之后,他的肠胃受到严重伤害,至今仍旧很弱,吃不下太多东西。
现在他十六岁了,身量还不足一百六十八公分,体重也只有可怜的四十七公斤——父亲和叔叔都高大结实,叶家周围的同龄人就没有一个比他矮小的。两个亲姑姑虽是女人,也都是高挑而有气势的美女。因此他每天都很认真地吃饭,希望将来至少能在外形上长得像个叶家人,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独处的时候叶攸同常常闭上眼睛,回忆自己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眼所看到的——那是叶逢春年轻英俊的脸,带着些焦急,甚至是心疼。虽然转瞬即逝,但是他的确看到了。母亲去世太早,养父从来麻木不仁,这般温暖到让人想哭的情绪,他是在叶逢春的身上才第一次领略到。
可惜这行诸于外的温情却宛若天边的雨虹。现在想来,若是能让他多表现出一些关切,自己真的不介意病得更久,可惜叶逢春实在太吝于流露出真正的情绪……也是当时的叶攸同太害怕被人厌弃,也太急于证明自己不是累赘,童年的苦难让他小小年纪便过分早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的他,无论是在医生还是心理咨询师的面前都表现得无懈可击,让大家都以为这孩子恢复得很好,叶逢春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没有人知道从那时候起,这个孩子已经注定要坠入魔障之中——包括叶攸同自己。
在医院治疗的时候,不断有形形色_色的人来探望。幼小的叶攸同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他有些害怕,而且他发现一旦这些人来,那个人就不来了,所以他并不喜欢这样。他永远记得自己像只受伤的乳燕,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叶逢春的到来。当时正好临近春节,到了年三十医院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空荡荡的显得尤其安静。那天没有任何人再来看他,请来的看护也放假离开了。
天已经全黑,窗外偶尔划出一道红的白的光,像是有人在放焰火。望着那些五彩的火光,七八岁的叶攸同盖着棉被靠在床头,想起了惨遭横祸的妈妈和年幼的异父妹妹。如果她们两个人没有遇上火灾,继父也不会颓废懊丧嗜酒成瘾,每天都在他耳边吼叫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接下来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踢打。有人说是他的命不好克死了妈妈和妹妹,将来一定还会克死爸爸,这让年幼的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知所措。
恐惧中突然有人推开病房的门,吓了叶攸同一跳。看清来人是谁时,他立刻平静下来,“你……”他嗫嚅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叫这个人爸爸——这太不真实了,爸爸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打从心里抗拒给对方加上这个头衔。
叶逢春穿着一身黑色短大衣,带着窗外凛冽的寒意走近病床上的孩子,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盒,“抱歉,来晚了。”孩子眼中明显的兴奋和脸上一刹那的安心让他破天荒地加上一句,“今天感觉怎样,肚子饿不饿?”原本打算六点过来的,结果临时有事耽搁了一阵子,倒叫这孩子担心了。
叶攸同摇头。事实上,他从中午看护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吃东西。虽然医院有提供食物——极度饥饿之后,营养师给他搭配了严格的食谱——然而他却什么也不想吃。
叶逢春不置可否,只是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床头,掀开盖子。空气里霎时弥漫着柴鱼花生粥的味道。忽然肚子里传来一阵怪声,戳穿了叶攸同的谎言,他急忙捂住肚子,涨红了苍白的双颊,窘迫得几乎想钻进地缝。
好在叶逢春仍旧什么也没说,拉了椅子坐在床边,取出小匙子舀了一口粥送到孩子跟前。叶攸同先是一愣,接着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父亲默默地喂,孩子静静地吃,一时间安静的病房里只有汤匙碰着碗沿的声音和细细的吞咽声。
一碗粥吃完,叶逢春将食盒收拾好,拍了拍孩子的肩头。以为他要离开,叶攸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伸出细瘦的手抓住了他的西服下摆,却在看到对方惊愕的眼神时吓了一跳,赶紧松手扭开了头,“呃,我……”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举动,单纯是不希望他走。
“你要好好吃饭。”叶逢春淡淡地说道,他工作繁忙,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专门照顾这个孩子。
“嗯。”认为自己麻烦到了他,叶攸同羞愧地低着头回应,声音微弱。
“以后和人说话,记得要看着对方,好吗?”知道这孩子没读过书,快八岁了几乎还是个文盲,更别说礼仪和修养。作为父亲的叶逢春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教导他,“这样对人不礼貌。”
叶攸同立刻听话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知道了。”多年以后叶攸同跟任何人说话都一直遵循这个家训——除了对着叶逢春本人。
“休息一下吧。”叶逢春嘱咐道,在看见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安时,又补上一句:“别怕,我不走。”
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准备躺下的孩子突然跳起来,双手圈住他结实的腰,放声恸哭。那是叶攸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叶逢春面前掉泪。
显然这经验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叶逢春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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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揉坏了多少张纸,父亲要求的书面理由却迟迟无法完成。叶攸同挫败地望着书桌上那只写了一行字的白纸。其实他的内心很清楚,一切只有一个理由——那个学校太远了,无论是离叶家,还是叶逢春。
可是他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最后他写了一个最最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的理由——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考取公立大学,恳请父亲务必尊重我的个人选择。只有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