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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你告诉老师,这个位置……当真教你这么累么?”孟真人的身影只余一个昏暗的轮廓,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
齐云天稍稍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笑了一下,沙哑的声音来得极缓:“是弟子错了,无缘即是错,弟子却错上加错。弟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妄存争命之心。明知天意早定,却还一意孤行,终是累得半生蹉跎,害人害己。”
他艰难地喘息着,这样一个漫长的句子已让他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又隐有崩溃之势:“师祖所言,正是弟子此生不容宽恕之过。或许当真是弟子贪心不足,想要得太多,才至于今日竟辜负山门,辜负师恩,沦做溟沧千古罪人。”
“你还没有回答你老师的问题。”秦掌门的声音传来,“这些年,上极殿这个位置,便教你那么累吗?”
齐云天似长考了很久,仰起头望向高处“太上无极”四个大字,眼中仍是晦暗的:“弟子六岁离家,七岁拜入正德洞天门下,十四岁开脉入道,五十二岁化丹,而后两百岁成婴,八百岁入得洞天,算至如今,已入溟沧一千二百载有余。弟子身是十大弟子首座之时,掌九院以下之事,每日大小俗务至多不过百许;后入得上极殿,主持上三殿诸般事宜,平日里到得案头的文书卷宗也不过三五百数,若说如此就要叫苦,那便是天职有失。”
他以再寻常不过的口吻提起经年累月的案牍劳形,是真的全然不曾在意:“师祖与老师对弟子寄予厚望,弟子一日不敢懈怠辜负。哪怕临渊而行,如履薄冰,也要走到自己当去之位,如此,才不算愧负山门。虽则路有崎岖,几经辗转,如今回想起来,也称不得一个‘累’字。”他静了静,忽又道,“一切本该如此的。”
“可弟子却因一时软弱,惹念动心,强求缘法,最后招来滔天祸患。若非弟子,渡真殿主的魔相本不会被旁人所知,溟沧也不至于临近开劫之时遭诸派声讨问责。万方有罪,罪在弟子一人而已。好在先天一气符已成,魔宗六派与玉霄自有分寸,想来也该安心退让。”齐云天恍然失笑,“老师问弟子累否……眼下半生回首,步步走来,倒也不如何累,只是弟子无能,已是走不下去了。”
张衍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最后只听出了心灰意冷。他想站起来,膝盖却僵硬得动不了。
齐云天身上渐渐又有伤痕裂开了,他只能收敛话语,勉强提起一丝气力转向孟真人,深深一拜:“老师实在不必为弟子这等心思阴谲之辈伤神。弟子会有今日,皆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沉默片刻,继续无波无澜地说了下去,“所谓嫉贤妒能,戕害同门,原也是弟子罪有应得。”
孟真人身形一晃:“够了……云天,你……”
齐云天深吸一口气,却是一意要将话语说尽:“老师门下原有弟子二十二人,除却这些年寿或尽转生,或卒于内乱的几人,余下之辈尽折于弟子手上。林师弟乃是弟子设计诱导,命丧妖修之手;钟师弟也是弟子有意指引,改投琳琅洞天,以至后来被弃如敝履;还有任名遥师弟任师弟……”
“我说够了。”孟真人厉声出言,第一次狠狠打断了他的话,“云天,你当真是要绝了你我师徒最后的情分吗?你做的那些事……那些事,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齐云天额头贴地,声音终于带了忍不住的疲倦:“老师既知道,那更不必将弟子之事放在心上了。弟子这一生,一错再错,早已是不值得。只是瀛岳与周宣毕竟无辜,老师若不喜他们在近前,也请……”
这一次,再多奔流的水浪也难以愈合那些溃烂的伤口,齐云天终是未能说完最后的话语,只能挣扎着看向一旁的秦掌门。
“关瀛岳身是十大弟子,又护持三殿玄阵有功,来日自有机缘。周宣打点玄水真宫多年,也可留于他身边主事。”秦掌门背过身去,每一字都分明地说与他听。
于是齐云天再无言语,最后向着殿中端正一拜,任凭一道清冽光华降下,将他拖卷离去。
眼前陡然一白,耳边风声呼啸来去,整个人都像是坠落在风雪里。张衍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然后用力丢入这片冰天雪地中。他狼狈地起身,只得见齐云天向着皑皑大雪的尽头停停走走。
“大师兄!”他竭力喊着,风雪中却没有半点声音。
齐云天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行进,四面大阵森严,阴风冷彻,他却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污浊的血在雪地里开出凄艳的花。
终于,他再也没有了向前的力气,只能跪倒在荒凉雪地里,冰雪覆到他的身上便被魔气消融成水,满是裂痕的法镜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指尖竭力挽留的一截布条也即将被狂风刮走。他只能勉强用棱花镜将它压住,依稀是最后的心满意足:“这是最后一次了。”
四面八方的大雪忽然一静,而后搅起疯狂而剧烈的风暴。风声怒号,比风声更狂放的,是不知何处而起的滚滚浪潮之声。
齐云天闭上眼,身形只一瞬间就被风雪掩埋,像是被包裹成茧。下一刻,千涛万浪破茧而出,一道真水法相逆流直上,撞入虚空之中,再无踪影。
天地间唯有潮声奔腾如雷动,仿佛四海同哭。
最后的光晕被洗刷散了,张衍躺倒在一片雪白的落花间,目光空空如也,好像飞过眼前的梨花,还是小寒界里的雪。
眼角流过冰凉的湿润的感觉,一定是雪落在脸上,化成了水。一定是的。
他这样想啊,想啊,忽然失声痛哭。
六百三十九
天空阴灰,是一种黯淡的颜色,没有云层的变化,只渐渐地失去光亮。
这让张衍忽然想起了逗留在玄水真宫的那些日子,蔓入殿内的光线仿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收走,最后迎来夜色。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像是关住鸟儿的笼子,有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细数光阴流逝。
那个人不是什么养在笼中娇惯的鸟雀,毕竟鸟雀尚且知道爱惜羽毛。他只是沉默而不知疲倦地守着笼子,等待着并不存在的来日。
最后他还是飞走了。
张衍没有起身,他好像是躺在梨花间,又好像是躺在大雪里。其实都无所谓了。他闭上眼偏过头,枕着一地雪白,想着所谓的缘分。
缘分是什么?是恰到好处,是心心相印,是天长地久的花月两团圆,是海枯石烂后的之死靡它。是从殊途走到同归,是从青丝走到白首,是前一刻想着再见上一面,下一刻回头便撞入一双熟悉的眼。
而他与齐云天,原来从一开始便已经日暮途穷,一息奄奄。
有人嘻嘻地笑了起来,轻巧雀跃地经过他身边。张衍转过头,红衣黑发的女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眨了又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又不怕他了,打量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瞧着一样滑稽有趣的玩具。
“你是谁呀?”女孩抱着玉匣,又问出了先前的话。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