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意想要承接这份因果,令我着落尔身,便将是非人非水的存在。纵你心生悔意,也难逃被水取而代之的结果。”那个声音无动于衷,继续言道。
“弟子说了,此生,从不言悔。”
于是巨大的浪潮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将那个青色的影子淹没,透出绚烂的光华。
张衍一瞬间暴跳如雷,大吼着铺开剑光斩向那些水浪,可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来承接他的愤怒与惊恸。他明白了,全明白了……直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竟然才明白过来!挥出的剑意落空,砸下的拳头落空,人也落空,心也落空。
所以齐云天出关之后才会有如此浑厚深邃的修为;所以齐云天才会对他说,待到人劫结束之后给他一个解释;所以他才会原谅,才会回头,才会沉默而安然与他重新拥抱。因为他已经决意将自己埋葬在四海之中,长长久久地离去,将所有人都留在原地。
——“三重大劫当前,溟沧有意破而再立,一门道统兴衰尽在我等,断不可有半点闪失。所以……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昔年曾于齐真人在外偶见一二,彼时亦曾见齐真人与渡真殿主虽无今日道行地位,却相交甚密,可谓亲近。为何齐真人话语间,却隐有悲沉?”
——“吕真人方才说自己有过年少时的相知之人,我亦是如此。那时虽已称不上年少,但有些事情,确实是初遭。如今想起,对比今日,或许是得而复失,又或许是得不偿失。如此而已。”
——“多求既为贪,过贪则易失。师祖曾言,天地间从未有亘古不灭之物,九州山河尚有灰飞烟灭之时,何况区区浓情蜜意。弟子从前不以为然,如今却深以为然。”
——“何解?”
——“求长久,不如争朝夕。无论来日如何,弟子俱不后悔。”
千万光影疯狂地聚拢又散去,唯独齐云天的身形愈见从容。他从容地行走在日复一日的筹谋布置里,看着爱过的少年离开了又归来,任凭身体里伟力与魔气来回争斗循环往复,与师长说着泰然自若的话语,与弟子交代简单平淡的嘱咐,他一心惦念着山门的“生”,又于夜阑人静的时候思考着自己的“死”。
张衍拼死追逐着那个背影,一次次伸出手去,又一次次捉到虚无,他空有无边法力神通,却跑不赢逝去的光阴。世间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但他偏偏回不到“过去”;他本该无所不能,可是偏偏无能为力。
六百三十七
他刹不住脚步,只能不遗余力地奔跑。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停下,一旦停下,就有什么东西要彻底溜走了。
像风一样,像水一样。
四周的颜色越来越空了,盛极而衰,满满的尽是凋零的影子。张衍听到了许多声音,它们倾吐着思念,重复着誓言,说着极尽郑重而又热烈的句子,仿佛那就是用情至深。他想让它们闭嘴,可那浑然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你或许并不想听,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大师兄,我仍喜欢你,张衍仍是你认识的那个张衍,未曾变过。”
——“我来到你的面前,是想同你一起走下去。如今数百年过去,大师兄,张衍还可以与你一路吗?”
——“不是数十载。是四百七十五年。”
原来齐云天的记忆里装了这样多的“张衍”。
脚下忽然踉跄了一步,像是踩到了水里,更多汹涌的记忆如浪如潮淹了过来,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在猝不及防间熊熊燃烧。张衍站定在火海的尽头,火焰时而血红时而漆黑,拔地而起的魔相魁伟狰狞。依稀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叫嚣痛骂,可他眼中却却只容得下那个青衣寥落的影子。
张衍怔怔地看着齐云天,看着他隔开了周雍,独自一人一步步向着穷凶极恶的魔相走去。他的身上不断有伤口在开裂,像是被什么千刀万剐过,然后又有水流涌上,前仆后继地替他愈合伤口。
黑火燎天,面目丑恶的妖魔盛怒之下要将靠近的一切斩杀殆尽,可齐云天竟然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张衍大喊着他的名字,却不曾留下一点声音,他疯狂地奔走到齐云天身边,对方的目光却只留给那个毁天灭地的魔物。那才是此刻齐云天眼中的张衍。
“收手吧,我就在这里。”齐云天轻声开口,身后血色逶迤。
然而魔相依旧暴虐狂放,一个个漆黑的骨刺转瞬将他钉死在地,齐云天却始终固执地向它伸出了手。
张衍的手穿过他的身体,整个人跌倒在这片抓不住的记忆中。头痛得像是要炸开,好像那些钉死齐云天的骨刺也钉在了他的识海里。多少年了,他不是早已将足够强大了吗?为什么还会被无望与不甘支配?为什么还会在命运的面前败下阵来?千千万万的流水强行愈合着齐云天的伤势也同化着他的身体,张衍甚至可以想象,那副虚弱到不堪重负的皮囊之内已被腐蚀成何等可怖的模样。
终于,魔相在叹息中轰然崩坍,张衍看着齐云天接住昏迷不醒的自己搂抱入怀,才发现对方竟然还不肯解开“清景暗地”之术。他在等什么?
答案随即便已见分晓,一道剑光西来,凛然孤寒,落地后显露出白衣剑修冷漠的脸。
竟然是清辰子。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清辰兄,我想求你一事。”齐云天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对方的出现,他此刻声音也平静镇定得全然不似一个本该垂死的人,“少清既与溟沧定盟,大局当前,必当以人劫之事为重,请你务必允我。”
张衍撑起身,一动不动地观望着这场谈话。
清辰子冷眼看着他:“补天阁已召诸派齐聚丕矢宫坛,意在以魔相之事声讨溟沧。”
齐云天笑了笑:“我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所以,你更得助我,方能帮溟沧渡此难关。”
“你待如何?”良久,白衣剑修终于开口。
齐云天低咳出几口乌血,终于喘匀呼吸,稳稳道:“如此……便有劳清辰兄稍后亲上丕矢宫坛,向天下同道指认此番魔相劫难的罪魁祸首,还我派渡真殿主一个清白。”
清辰子的眉尖动了动。
“溟沧派齐云天,无惜才让贤之德,却有豺狼蛇蝎之心,假魔藏秘法而戕害同门,借同道惶恐以铲除异己,实乃九洲诸派所不齿,论罪当诛。”齐云天一字一句开口,像是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话。
按着额头的手重重垂落,张衍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不可能。”清辰子冷冷回绝。
齐云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溟沧若要成人劫之事,非渡真殿主不可,清辰兄,事涉山门大局,算我求你。”
清辰子无动于衷地提醒:“你乃溟沧派大弟子。”
“所以更该为山门赴汤蹈火。”齐云天稳稳接住他的话,毫无退让之意,“清辰兄,就算不为两派盟契,不为来日开劫,只为这些年故人情谊,也请你帮我这一回。”
“帮你去死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