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抱住彼此的。
然后整个孤崖开始坍塌,摇摇欲坠,他们跌入无尽的黑暗,却谁也不肯松手。
“怎么回事?”
一直平静的水面忽然波澜又起,张衍想要牵着男孩离开,但后者只是静静地站在波澜中央,看着滚滚浪潮从远处迢迢而来,再有不久就要将他们淹没。
“气机相撞,误入识海,不过只是偶然之事,自不会长久,也不会记得。”男孩轻声作答,“或许便如此刻你来到我面前一样,我也将在你那里停留片刻。”
张衍重新半跪下身,与他视线齐平:“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答应了那个人什么?”
男孩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个问题如此穷追不舍,于是只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连我也不能说吗?”张衍一挑眉头。
“也许正因为是你,”男孩微笑着,“才不能说。”
他抬手抚过张衍皱起的眉,手指微凉:“如果不是你闯进这里,或许我还没有那么快醒来。可惜原本的力量被压制了太多,只能以这样的模样和你相见。”
“这样也很好。”张衍不喜欢男孩用抱歉的口吻与自己说话,浪潮就要压过来了,他仍不肯松开男孩的手,“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男孩环住了他的肩膀与脖颈,主动抱住了他,“谢谢你来过。”
于是张衍也抱住了他,男孩的个子小小的,但他却觉得是在拥抱一个对等的存在。他发自内心地渴望记住这一刻,他们之前无所谓前因,不计较后果,只需要安定地拥抱彼此,不需要被多余的情绪折磨至煎熬。
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来了,涛声那样孤独。
意识重新跌回身体的瞬间脚下有些站立不稳,齐云天本能地往身边一握,结果拽着同样不曾站定的某人一齐栽倒在地。
他为自己难得的狼狈忏悔片刻——他身为三代辈大弟子,时时谨记要举止端正,不可失仪,不可失礼,更不可失态,这么多年,这些习惯早已成了牢记在骨子里的本能——他扶着额头支起身,一点点喘匀呼吸。识海连心,被贸然闯入的感觉并不好受。
身体疲倦得不像是自己的,但他依旧反复尝试收拢手指来确定清醒的实感。
当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已经翻身压上。殿内昏黑一片,唯有那近在咫尺的气息清晰可辨。
齐云天模棱两可地想起,自己仿佛是被张衍约到摇光殿来的,然后他们似又说了些什么,以至于一时间妄动气机,乱了心神。
“渡真殿主。”他不大确定张衍是否一样已经清醒过来,只得出言低唤了一声。
身上那人并未给他更多回应,他或许是想将他困住,又或许只是想将他抱紧。
齐云天有些茫然地睁着眼,最后试探着抚上张衍的眉心。一双眼睛明明早已能看见了,却又好像才看见一样。自出关后,身体就一直缺乏活着的实感,魂魄都是虚浮的,有种随波逐流的麻木。直到现在,才仿佛真切了些许。
像是做了一场太过疲倦的梦。
随着神识的复苏,记忆也渐渐清明起来,足够他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吸纳灵穴中强行灌注己身的灵机。
手指颤抖着触到那紧闭的眉眼,齐云天忽地笑了一下。这里再无他人,漆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念出了旧日的称呼:“张衍。”
那两个字甫一出口,整颗心都颤栗起来。
再睡上一会儿吧,让我再多看看你。因为你已经忘记了,所以我一定要记得。我将带着那些秘密独行,直到因缘与结果的尽头。
齐云天沉默地抚过张衍的眉梢眼角,经过长久无声的凝视后就要将手收回,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许多年前隐隐约约的一瞬间心动,不知从何时起,竟酿成了今朝旷日持久的怅惘与悲恸。
“大师兄,”张衍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响起,依稀带笑,“我听见你叫我了。”
四百七十
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一时间更显尴尬。
齐云天不知张衍是何时清醒的,抑或是从一开始就在装睡,但毫无疑问,眼下被抓了个现行的人是他,而他偏偏又无法拿捏出哪怕一丝的恼羞成怒。
他只是觉得惘然。张衍如今所执着的,恰也是他当年锲而不舍的,只是头破血流后才明白,天意在上,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求也求不得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一颗心日渐消磨得虚无,在命运面前,连抬头的力气都不剩。
“先起来说话吧。”他稍稍偏过头,轻声叹息。
张衍想了想,还是稍微松手,拉着他一并坐起身。
齐云天显然并不习惯这样散漫的坐姿,他站起身,自袖中摸索出一颗明珠,便有北冥真水殷勤而来,将那明珠盛入壁上的珠盏中。
殿内随之有了些许光亮,齐云天的眉眼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显露出几分倦意:“出关之时未能醒神,有劳渡真殿主出手相助。”
张衍仍是盘膝而坐,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大师兄,顾左右而言他可不好。”
“……”齐云天默然垂下眼帘,无声地抿紧唇。
“你有事情瞒着我。”张衍轻而易举地拆穿了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有事情瞒着我。”
齐云天的神色始终泰然却又略显苍白,看起来冷定得如同落了雪的塑像。
张衍耐心且固执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他需要一个答案。
“不错。”
漫长的僵持后,齐云天终于轻闭上眼,任凭某种情绪疯狂地吞噬自己。
张衍站起身来,他本就是极挺拔的男子,站定时身骨傲岸,顶天立地:“告诉我。”
齐云天稍微偏转过头凝视着他,明明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珠光,映在这个年轻人眼中却明亮得如同太阳,凌驾于天与地之上。这个人的目光是那样坚决,仿佛能移山平海,至死不休。
他忽地坦然一笑,卸去长久以来的某种掩饰——是的,于他而言早已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他在这样一个瞬间意识到原来自己竟还有心软如水的时候,因为烧过来的那场火太炙热,太熊烈,冰封的冻土亦能成河。
“现在还不是时候。”齐云天的口吻是久违地温存。
张衍猝然间被他话语间细腻的情绪触动了情肠,他确实已经许久没有听齐云天以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了:“大师兄……”
齐云天安静地微笑着,这一刻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自己爱过的青年。
张衍稍微屏住呼吸,不愿意轻易打破此刻似曾相识的温存,试探着触到了齐云天冰凉的脸颊:“告诉我吧,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