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终是认命般垂下眼帘,沉声开口:“师弟所言极是,作乱之人既已诛杀,此事也可尘埃落定。”
辞别了霍轩,张衍却并未折返昭幽天池。哪怕他清楚自己外出一月,门中诸般俗务必是已经压满了案头,最后还是在不觉间向着玄水真宫去了。
眼见着那片海域渐近,剑遁的速度却又莫名缓了下来,但随即他便告诉自己,如今他已是十大弟子首座,此番料理完这桩变故,于情于理也都应该前往玄水真宫向那位三代辈大弟子禀告一声。
他应当坦然,应当从容,应当面不改色,然而到底无法说服一颗心无动于衷。
事到如今,他竟才惊觉,自己其实已不知道该如何单独与齐云天相处。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一片空洞的月色下,那个人手上伤痕交错,鲜血淋漓,视他如某种可怕之物;在那之前,也是那么一个苍凉的夜晚,他们对峙在一座孤岛岸边,用平静且凉薄的话语诉说对彼此失望。
张衍终是踏着云浪来到了玄水真宫外,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远处的云霞将海水染做嫣红,森然威严的殿宇在余晖中有种苍老腐朽的姿态。
他斟酌良久,最后还是自袖中摸出出入禁制的符诏,信手拍出,就要入内。
然而猝不及防地,那道符诏却被猛地弹了回来,其间的法力震得他都不觉后退一步——一道无形的禁制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张衍先是一怔,仿佛仍有些无法相信,直到他伸出手去,摸索到面前那层看不见的结界,清清楚楚感觉到其间流淌的法力拒绝了自己,才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手指一点点收紧,握成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的钝痛在根本无从唤回理智。清鸿玄剑应声而出,眨眼间就要铺开漫天剑光。
然而忽有两道微弱的气机一前一后自玄水真宫步出,张衍生生止住了剑势,将身形隐没,转头看去——齐梦娇携着周宣各抱着一个玉匣走出洞府,神色各有几分凝沉。他二人本要往不同方向去,只是周宣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师姐,恩师已经许多日不见人了,真的没事么?”他面有忧色,低声开口。
齐梦娇无声一叹:“恩师思量之事,从来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
“之前我等尚能在天一殿外禀告些事宜,如今却是连三生竹林都不许过了。”周宣想了想,眉头仍未松开,终是道,“师姐,便真的没有办法了么?骊山派之事,怎么也怪不到恩师身上,他老人家何苦这般……”
“办法……若是那位前辈在,或许还能与恩师说上几句吧。”齐梦娇偏过头想了想,“可惜那位镜子前辈也许久没有露面了。”
周宣不解其意:“什么镜子?”
齐梦娇笑了笑,解释道:“是恩师的法宝真灵,原身乃是一面镜子,只是甚少露面,难怪你不知道。她瞧着与恩师倒也亲厚,恩师许多事情仿佛也肯同她说上一说,她若是在,必能照看好恩师。”
周宣点点头,还要再问些什么,齐梦娇已是催促起来:“走吧,恩师如今虽不理事,但先前交代的给几位真人的还礼却不能误了。”说着二人便各自离去。
直到四面重回一片寂寥,张衍才默不作声地自云中走出,注视着面前这座自己踏入过很多次,如今却一步也上前不得的宫阙。他没有再祭出清鸿剑丸,目光中一度激荡而过的情绪也随之冷却,只余下莫名的倦怠,好似若有所悟——是了,先前自己诛杀封清平归来,却被迫止步于天一殿外时,殿中的那个女声,便是那个“花水月”中的真灵了。
不过一面镜子,犹可得那个人那般亲厚……
他笑了笑,拂袖转身而去。
三百二十二
丹鼎院后的湖泊深处坐落着一座古旧鱼楼,乃是掌院周崇举日常起居修行之处。鱼楼外一道廊桥浮于水上,执事童子们平日里便由此往来于鱼楼与前殿,送来炼丹制药所需的一应杂物。
周崇举正审度着面前几株仙藤的品质,忽觉远处有一股锋锐的灵机驰来,不觉摒退了侍立在一旁的童子,转回楼阁中布下两杯刚泡好的清茶。
他这厢方才坐下,张衍已是一袭黑衣凛然,踏入正厅。他神容冷淡,不见更多表情,却难掩一身气势。周崇举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奇道:“听说你这一个月乃是出去拾掇魔宗,怎地回来这么大的火气?”
张衍在案几的另一侧坐下,径直灌了口茶,随即淡淡道:“无事。”
这便是有事了。周崇举这么想着,倒也不点破,只默默地看着自家师弟面不改色地将一盏滚烫的茶转眼喝了个干净,寻思着对方稍后要说的该是何等大事。
“师兄之前曾同我说,”张衍也没料到那茶还没凉,好在他修习力道,练就一身刀枪不入之躯,倒也无所谓区区滚烫茶水。他压下喉咙里那丝火辣辣的疼,沉声开口,“你与琳琅洞天不和后,曾送了一只灵鹊给她。”
周崇举不意竟是这么一个开头,愣了愣:“不错。”
“然后那只灵鹊啄碎了琳琅洞天的莲花,秦真人便怒气冲冲地来找了你。”
“……是。”周崇举虽不解其意,仍是点头应了。
“那如果……”张衍顿了顿,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细微的动容,好似一尊渡了釉的瓷器皲裂开一丝缝,话语难得有些迟缓,“那只灵鹊不是啄碎了区区几朵花,而是毁了秦真人某件心爱之物,或是说……伤了,害了她看重的人……师兄该当如何?”
周崇举连忙摆手摇头:“那我眼下也没法坐在这里同你喝茶了。”
张衍抬眼看着他。
“阿玉这个人,对喜欢的物件倒还好,从小到大,她那些个师兄什么好东西没送给她过?若是毁了什么,气一气也就罢了。”周崇举捧着茶与他感叹,低头苦笑了一声,“但若是动了她看重的人……我这般与你说吧,当年门中大乱,那凶人破门而出,勾结妖修,掌门意欲革除其弟子籍,她沿着浮游天宫的台阶一步一磕头地跪到上极殿前,求掌门收回成命。然而法旨已下,岂容更改?那以后……她便处处与掌门过不去,背后更是使了不知多少手段。后来我为此与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意孤行,我不敢苟同,彼此失望后索性和离,不相往来直到如今。”
“秦真人与那凶人……”
周崇举知道他欲言又止是想问些什么,主动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玉虽是前代掌门之女,但我那位岳父泰山却并不看重于她。她小时候便是由她那群师兄们带大的,那个人年纪最长,对阿玉来说便如父兄,他若出了什么事,阿玉自然第一个要闹起来。”说至此处,他自觉多说些不该多提的陈年旧事,也就索性止了话头,转而问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想起问这些?说来,你与玄水真宫那位如何了?”
张衍不置一词,只看着手中空了的茶盏,半晌后才挤出一句答复:“他不肯见我。”他微微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