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的运筹帷幄,却第一次见到他的锋芒毕露。
似乎有人在叫嚣谩骂着他的狂妄,然而那些话语转瞬便被淹没在滚滚浪潮声中。
滔天大水带着不死不休之势滚滚而来,一天灵机被搅出汹涌漩涡。无数道灵光杀来,而齐云天只是一动不动立于水浪之上,将秋水笛横至唇边。
张衍记得他在那位晏真人面前第一次吹响秋水笛时犹自有种晦涩与生疏,他虽然不懂音律,但也听得出那几个起落的笛音间并无太多情绪可言。而现在,他一袭青衣潇潇横笛而吹,笛声轻而易举地凌驾于千涛万浪之上,是不再掩饰收敛的张扬与傲岸,有如铁马冰河入梦,有如玉垒浮云凌霄。
几条水龙盘绕而起,将那些杀来的灵光尽数吞没,齐云天却看也不看,手指轻按,笛音一变,四面八方便是大浪一震,浩浩荡荡地冲出一片天地,附近的群峰俱是震动不已,而那些水龙早已叼着猎物狠狠地甩了出去。他的北冥真水早已修得炉火纯青,若他愿意,横贯东华州的成江亦能被他抽得断江截流,为己所用。
张衍看得分明,当先而来的这几人至少也是元婴修为,却当先输在了一份心浮气躁与轻敌大意上。齐云天一句“一齐动手”便让他们自以为有可乘之机,加之先前符诏争夺齐云天从未出手,更让他们错估了这位溟沧十大弟子首座的实力。
想到这里,张衍忽又觉得自己先前的一些担心其实有些多余。齐云天是何许人也,他当年不过化丹两年便敢一道紫霄神雷劈死世家首座,如今元婴二十余载,同辈之中又有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
可是再一想,仿佛仍是无法轻松释怀。齐云天不过一人,十六派斗剑等着看溟沧笑话之辈却数不胜数。当先几人,犹可借着轻敌之势解决,剩下的诸多对手又该如何?
而张衍从齐云天身上感觉不到丝毫胆怯与顾虑,这个人的骄傲头一次坦坦荡荡地暴露了出来,远比当年他击杀陈渊时来得更睥睨,更居高临下。张衍从前只从这个人身上看见了静水无声,现在得见的却是波澜壮阔。或许更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才更加无所顾忌。都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他此时若是不争,便只有死。
“小门小户当真是丢人现眼,齐道友,我来会会你如何?”
遥遥的有一声叫阵传来,张衍抬头看去,但见一道人法衣华贵驾三宝玉树而来,衣上织绣藤蔓叶纹——听闻太昊派弟子功法俱是从栽种的神木上所得,故而门中以木为尊。既如此,这名道人莫非便是……
果不其然,随即他便听得齐云天微笑应道:“寒孤真人客气了。”
寒孤子略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齐云天手中的秋水笛上:“道友法宝傍身,无怪乎有恃无恐。想来再多几件,也可弥补下这无人的亏空了。”
张衍听得这讽刺,目光一冷,他与这寒孤子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在其洞府之中,自己正因为得见齐云天的画像,才认出他的身份。当时那寒孤子已是一脸老态,侏儒身形,现在看来,此人得此下场,当真不冤。
齐云天只是一笑:“有劳寒孤真人挂怀,他日道友作客溟沧,必多遣上几件法宝招待,才不算失礼。”
“你……”寒孤子显然不曾料到这个一直端庄微笑的年轻人竟然还有这等口才,话语上输了阵,更添几分咬牙切齿,率先出手。
张衍虽不喜此人讥讽齐云天,但观其斗法,倒确实有几分本事。齐云天引来整个承源峡之水,占尽了地利,这寒孤子竟不知在水中施了何等手段,生出一大批青藤交织开来,压住了这片浩荡水势。
寒孤子攻势迅疾,想来是听说过溟沧派《玄泽真妙上洞功》的威名,知道这门功法最擅久战,消磨不得,要来个速战速决。他一出手,便是数十道草叶灵光,罡风劲烈,在中途不断一分为二,最后铺开一张大网罩下。
齐云天引北冥真水一挡,反手拍出十二滴水珠,洞穿了这张叶网的破绽,以秋水笛为刃轻巧撕开,抽身而退。
张衍仔细一观,齐云天这次出手,比之刚才的浩大声势,仿佛更以守为主。若说是他被太昊派心法压制,却又仿佛并非如此。齐云天避闪间步履从容,显然颇为游刃有余,迟迟不攻,仿佛卯足了耐心要与之虚耗。
“齐道友,你溟沧派神通也就如此而已了吗!”寒孤子几攻不下,忍不住冷笑骂道,欲以言辞逼齐云天正面出手,“如此藏头露尾,难怪十六派斗剑这等法会也只派你一个人前来送死!”
齐云天不紧不慢地挡开杀至眼前的七股仙芝,云袖一敛:“寒孤真人若能拿下我溟沧符诏,想来方能教人心悦诚服。”
寒孤子面色一变,眼中阴狠之意显而易见,一只手拢入袖中。
张衍忽地意识到齐云天的打算,转头果然见那人迎风踏水而立,青衣招展欲飞,眼中笑意微凉。
风云俱黑,一道惊雷轰然劈下,张衍任凭那电光照得四面群山一白,听着寒孤子的惨叫声被雷声砸得支离破碎。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毁在齐云天这紫霄神雷下的,他还不算是第一个。
大雨伴着雷霆倾盆而下,齐云天遥望着太昊派诸人与负责裁正的补天阁门下一并赶来,转头看向其他几座峰头,话语响彻全场:“可还有哪位道友欲取我溟沧符诏?若有意者,不妨指教一番。”
四野万籁俱寂,唯有雨声淋漓,一时间无人敢应。
“既如此,”齐云天抬手摘下高悬于天的符诏,平静道,“那便极天之上再战吧。”
“齐云天!你今日毁我元婴,他日我必要教你付出代价!食肉寝皮亦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下方有人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尽是愤恨不甘,只是气息早已衰败。
旁边忙有人急急相劝:“师兄伤重,且少说两句。师兄莫非忘了,那凶人当初便是仗着这等神通横行霸道。”
齐云天低下头去,看着方才还器宇轩昂的道人此时不过是个血肉模糊的侏儒,神色仍是淡淡的,端庄得体地将对方先前的讽刺悉数奉还:“都说天意如剑,寒孤真人今日一试,当知其锋利了。”
他一振袖,千万水波荡漾,惊起波澜,一天大雨都为他让出道来。齐云天踏水缓步回到溟沧峰头,留给所有人一个利落而凛然的背影。
他这一局赢得震动各派诸人,而唯有张衍看得见,齐云天的脸上殊无笑意。
齐云天驻足于法坛之上,静默许久后,才低头看了眼方才自己降下紫霄神雷的那只手。张衍站在他身边,注视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最后虚握在自己掌中。
八十七
齐云天端坐于法坛之上祭炼符诏,身边却连一个护法之人也无,唯有北冥真水无声环绕开一片,幽深难测。张衍看着他此刻静下来的模样,想起的仍是方才这人在高空斗法的样子。齐云天的斗法张扬却不张狂,与张衍从前的肖想相似却又有些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