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洗身体,一寸一寸吻过他肋骨胸膛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换了他最喜欢的月白长衫,抱着他耐心的给他束发穿衣,最后在他身上盖了那件月白的大氅。
整个人冷静的可怕。
而后徒手在庭院中挖了墓穴,挖的十指鲜血淋漓也不见皱眉,只是在挖好后不忘净手,换衣。
杨子仪喜欢干净,那件大氅是他唯一送他的东西,杨子仪到死都带在身边,他不能弄脏了。
迈出房门时,天上开始飘雪,狂风携卷着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顷刻间一片银白。
他悄悄把怀里让抱得更紧了一些,用下巴去蹭他冰冷的脸颊:“子仪,你看,下雪了……”
新挖开的墓坑有些湿冷,他自己躺在里面,将杨子仪抱在怀里,用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他记得杨子仪从前最怕冷,受寒了病的厉害 ,他骂他不知爱惜 ,往往换来一声冷笑,现在怎么被他抱着就这样听话呢?他倒宁愿他站起来给他一刀。
大约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了,来的又快又急,天地一片雪白,似乎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埋葬在这茫茫大雪之下。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直至大雪及腰,直至半空飞回一直力竭的飞鸟。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他最终没有死,被来迟的亲信从雪中刨出来,醒来时已经在山下的农舍里,怀里还死死攥着那件月白的大氅,可怀里的人已经不见踪迹。
等他磕磕绊绊的冒雪上山时,已经只能看见隆起的坟丘,他的杨子仪被埋在雪下,再也回不来了,可他却还活着。
手边是那只信鸽带来的羽信,长眠雪下的人向他撒谎说着诸事安宁,阳光微醺,他不知道今年的冬天又长又冷,到了如今仍是大雪纷飞——他再也看不见了。
年轻的将军忽而紧紧抱住怀中的大氅,痛哭失声。
——他还不能就此死去。
杨子仪给他编造了一个如此可信的谎言,要他为当今陛下征战一生,忠诚于生,不生反心,直至死去,那是杨子仪最后的心愿,他不能不去完成。
他生时自己从未如他所愿,如可如今他不在了,他不能连他最后一丝心愿都达不成,那是杨子仪用一个人死在深山中换来的谎言,他总该如他所愿。
十年。
齐远侯陈林一直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剑,剑之所至,四方皆平。
哪怕他当年曾有过几近谋反的意图与行动,陛下都未曾惩处他,他们并非相互信任的君臣,却因为某个不知名的联系,牢不可破。
曾有无数人试图挑拨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但结局无一例外,齐远候对帝王的忠诚,远超过朝中任何一个臣子,忠诚的仿佛曾经的那些隔阂从不存在。
——他们虽然他们并不亲密。
齐远侯一生未曾娶妻,陛下为他加官进爵,赐下金银无数,唯一未曾下旨为他指婚。
外人曾讥笑说,景帝养了一条好狗。
——一条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冷酷无情的好狗,除了忠心别无可道。
若非当今陛下对谢后用情之深,怕是难免会传出些不堪的传言。
这位侯爷无牵无挂,战场上最不惜命,偶有老将在看见时会感慨一句 ,齐远候杀人时颇似当年的杨将军。
若有人问起那位杨将军是谁,老将便会笑一笑。
——是个懂得功成身退的聪明人,在风头整盛时退隐山林,离了朝廷是非,想到如今该是儿女双全。
齐远候听后便会喝一杯酒,露出不知名的神色,想着那个人是否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身体康健,儿女双全。
——多好。
十年后的冬天,年大夫连夜赶回皇城,从阎王手里抢了陈林一条命回来——被刺客一剑刺入肺腑,贯穿胸膛,只剩了一口气在。
醒来时,多年好友红着眼眶给他端药,他怔了怔,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心无挂念的去见他。
“是啊,”年大夫强忍了鼻头的酸意,“再有一个月就能去见他了,还有什么遗憾没有?陛下已经传了口谕,说你若有所愿便无不得。”
他这才看见灯火一旁坐着年过而立的帝王,一身墨黑的长袍卷地,眉眼间是随着年纪日益增加的威势,眼里唯有的温柔,给了依靠在他怀里的人。
他与帝王并无交情,这一回也不过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来看一眼罢了,他静静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人,心中不是没有羡慕。
若子仪还在,他也必然对他好,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他好,只是可惜他终究没有了那个机会。
他想一想说:“他每年冬天给我寄一封信来,我知道以后也有,可我等不下去了,我知道知道那些信都是誊抄的——我想看看他的绝笔。”
他咳一声裹紧了身上陈旧到隐隐泛黄的大氅,眼里有几分暖色:“我想看看他写给我的信。”
帝王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哀色,当年故人走的走散的散,现在连陈林也要去见子仪了。
他微微点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轻着手将怀里的谢公子抱起朝外走去,临出门时方才轻声叹息:“原来,你早已知道。”
——知道他早已不在人世,却还是如他所愿自欺欺人十年。
屋外大雪纷飞,像极了年前送走杨子仪的那场大雪,帝王抱着他的谢公子,轻声呢喃:“他们都要走了……”
那是无法言明的凄凉与哀伤。
“我会一直陪着殿下。”怀里畏寒的人从狐裘里探出头来 ,亲吻他眉间坠落的雪花,眼里是与少年时别无二致的炽热与深情。
李云深抱紧他,胸腔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一如多年前一般因他剧烈跳动,晕湿眼角的说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幸好你在。”
他不能想象,若谢青吾不在了,他该怎样活下去,坐拥万里山河,高高在上,孤独终老,甚至死后都无法与之同葬于一处,他这样庆幸,上天把他的青吾还给了他。
若是一死一生,活着的人要远比离去的人痛苦,生不如死,方才是这世间最为残酷的刑法。
以陈林的身手,是否当真是躲不开刺客那一剑?他是躲不开还是不想